【不是铿锵集.一】纪录片的道德挣扎 拍摄露宿者等于守护吗?
“我感到很软弱,但我不由自主,每一天都想来看你。心像穿了一个洞。”那时,郑蔼如正在拍摄纪录片《苦路》,陪伴一个桥底的露宿者走过在医院里的最后一段路。她没有逃避自己的感情,甚至在纪录片中直接把感受道出来。郑蔼如反问自己,为何要守护这个人。拿着摄录机,走近主角,把真实那一面拍下来。他可能正在跟你诉说他的心事;可能正在你面前活生生地受苦;可能在经历人生中的低谷。纪录片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只是拍下现实的一刻,但实际上并不止于此。近年很多年轻人拍摄纪录片,题材牵涉到社会运动、弱势社群的生活、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反思等,都透过镜头让观众看到他们的想法和感受。纪录片从来不止于纪实,对纪录片的想像可以很丰富,但多年来纪录片的价值却未被大众发掘,仍不是主流。这个专题中,数个踏上拍纪录片之路的年轻导演在镜头背后有着他们的挣扎,却也对纪录片有着某种执着。纪录片的价值不逊于剧情片,为何纪录片推广之路如此困难?摄影︰吴钟坤(此为年轻纪录片导演系列之一)
“林牧师,为什么要守护?守护是出于同情,还是同情后来演变成感情?”偶然遇上的越南人阿宝当时睡在病榻上,因为吸毒被送到急症室,护士告知郑蔼如,阿宝的情况不乐观,他已昏迷了,她开始守护着他。
“这种感情,是我们称之为‘爱’的东西吗?”她继续问。阿宝不是她一早定下要拍摄的对象,她和在深水埗桥底生活的他素未谋面,也没有机会跟他说话。这是她不敢再踏入桥底的两年后,牧师邀请她再次拍摄纪录片的一次相遇。
两年前,她曾驻足于桥底,跟很多住在那边的人聊天。拾荒的黎婆婆当时在街头离开人世,她拿着镜头去追访这些人,只是想了解黎婆婆的足迹,和他们相处的点滴,却没有真正关心这些跟黎婆婆一样、居住在桥底的人。“我没有问他们的生活如何,过得好不好。后来这些人也过世了、失踪了,他们都是黎婆婆周边的人。后来我有点内疚。”
两年后,林牧师发起拍摄纪录片《桥底志》,她才再次走入这群人当中。再次面对的,不只是旁观他人痛苦的纠结,还有对方是否真的需要这种守护帮助的怀疑。守护的同时,却又难以直视阿宝的痛苦,或是把他在病床上的样子直接摄于镜头之下。
她用粗糙的笔触,画出了被守护者的轮廓,有点狂乱地素描出来的背景,难掩她带点不知所措的无力感。用摄录机拍下的不是病床上的阿宝,而是她在画画的手。到最后被守护者离世,有些问题未必得到答案,但她却仍没有离开这群桥底的人,之后继续拍摄的纪录片主角,也是这一群人。
人文关怀比器材技巧重要
这一部《苦路》为她取得华语纪录片节2014香港纪录片奖优异奖,并获邀参加2015法国克莱蒙费朗短片节暨短片市场,令她更进一步走入纪录片世界。
郑蔼如说,她的作品很raw,视觉上比较弱,但她较重视人的感情、人与人的关系,她认为人文关怀比起摄影技巧或是器材更重要。
曾经修读社工系的她,之所以踏上拍纪录片之路,源于喜欢听别人的故事。“我没有去做社工是因为觉得做社工要肩负起很多事情,我不是一个很按规矩生活的人,喜欢自由。若是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我想了解他的生活,就去拍他。但做社工要有agenda,要去帮人,有目标要达成,包括是机构的或是个人的。拍纪录片觉得有趣就去问,美的就可以拍。纪录片是一个可以表达自己的方式。”
然而,以导演的身份跟露宿者接触,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帮助他们。“被拍的人又吸毒又犯事,在做不对的事,觉得自己有种责任。”但后来她想通了,觉得作为一个朋友,没有道义责任去帮他。
“一来你不停劝喻他,他也觉得烦,人家有吸毒的理由和需要,我的职责是去理解他。若要去改变一个人或是想如何帮助他的话,是一种pride。若然把他放在同一个地位去看,不会觉得需要如何去帮他。若是同情一个人,你想去帮他,那是把他放在一个比较低的位置。我不想这样去想这些关系。”她说。
拍摄基层也是一种不平等
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还存在着镜头。举起摄录机去拍摄社会底层的人,有时也是另一种的不平等。“他们可能觉得你的镜头是入侵。”
她最近拍摄的主角,是从越南来港的无家者,他们从小来到香港,即使居住多年,甚至建立过家庭,家庭却已破碎,而且也未能摆脱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身份。
她说,越南人有种自尊,在他们的文化中,认为应该由女人做家务。他们一群男人生活,一定会有人洗碗、扫地,他们不喜欢被拍到这些场面,会觉得很没面子。“可能他们会觉得我的镜头影响了他们的形象,或是入侵了他们的空间,但有时他们又会觉得我是一个倾诉的对象。没有人理解他们,我却肯听他们说话,就像朋友,那时候比较平起平坐。”两者之间的关系带点微妙。
拍纪录片可以是“在墙上的苍蝇”,只需默默地观察,不被人发现,也不介入现实,但郑蔼如却没有只采用这种拍摄手法。“拍摄本来也是种介入,我不会特别回避。”拍到越南人做家务的时候,也曾经令他们“躁底”。
试过有一次,她拍摄的主角在扫地,但不小心把垃圾袋弄破,他觉得扫地动作很丢脸,有点暴躁,叫她不要拍。
她觉得奇怪:“钟意干净唔好咩?”对方没回应。她告诉他们,如此有纪律、重视自己居住的地方,是很好的事。“他知道别人看到他扫地未必是一件坏事,在他们的阶层可能会互相耻笑,但我们这个阶层的角度,却是一件很有纪律的事。”
若你真的关心那件事,最好你可以现场去看,纪录片是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比如你觉得我拍的越南人很有意思,那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桥底看看。
除了和主角互动外,她的纪录片会有自己的旁白、内心独白,也会配上音乐。“纪录片可以有说故事的成分,千万不要以为纪录片只是客观地记录当下发生的事,也是用我的方式说给你听。若你真的关心那件事,最好你可以现场去看。纪录片是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你觉得我拍的越南人很有意思,那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桥底看看。”
这部正在剪接的纪录片仍然围绕这些越南人的故事。主角原本是个难民小孩,11岁来港入了难民营,至今入狱、出狱30多次。郑蔼如跟着他拍摄两年,发现原来他入狱多次都无法摆脱这个循环,慢慢理解这群人。
呈现无法摆脱的恶性循环
“感觉这个社会很无情,很多事情是按本子办事,只按程序,而没有去做一些真的能帮到这些弱势群体的事。”2000年,政府关闭了难民营,这群人有案底无法移民,妻子儿女都离开了香港,他们却滞留于此,家庭破裂又染上毒瘾,无法做长工。
“这些人有multiple vulnerability(多重易伤性),政府说你有身份证可以靠自己,但原来他们需要其他的帮助才能再站起来。他们在桥底又被人驱赶又被人清场,更是无法摆脱这个循环,然后又做犯法的事,又再坐监。”
郑蔼如理解到,他们的世界就是这么没希望,他们不停面对打击。“就算他们想申请综援,但看不懂中、英文,找社工帮忙填表,社工态度并不好,令他们觉得受辱,生气起来连综援也不要,就去买卖白粉,又坐监。”
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她因为跟主角走得太近了,太代入那情境,或是太有同情心,但要真正理解一个人的生活,纪录片的确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次主角入狱后,她更进一步去帮助他。
主角的女儿从小移民了,对他这个爸爸没印象。早前有亲戚告诉他女儿已18岁,给他看了照片。“他觉得女儿很美丽,坐牢期间仍写信给女儿,但是没有消息。他很盼望,但受不了社会的压力,无法逃脱命运,又再坐监。之后会否继续这样?”
凭着照片,她后来帮他在Facebook寻亲。“结果我真的找到他的女儿,但她知道父亲又吸毒又坐牢,对他也有点避忌,不想给他地址。他继续写信,我帮他扫描到电脑里发给她看,她有看到,但没回复。”
郑蔼如觉得他的女儿可能需要时间接受,那时她已差不多完成纪录片。“找到她也仍未是时候相见,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可能等到他又绝望,又吸毒又回去坐监。”她说道。
拍摄纪录片令她反思自己和被摄者的关系,她说最困难是思考如何令镜头不伤害他们。“其实很难拿捏,在戏剧上有人出事或是出状况,就是有事情发生。他出状况的时候,你拍还是不拍?你要马上抉择。”
这种拍与不拍的道德挣扎,也是在她早前另一部纪录片《通州街310号》中,她和另一位导演李伟盛讨论的情节。着重“真实的呈现”是不少人对纪录片的既有印象,什么为之真实,却可以有不同的演绎。短片中,他们二人重演了一些当时没有拍下的片段,令短片呈现了当时她选择去拍摄越南人被警方上门调查,而没有去拍摄大型的“雨伞运动”,以及他们当下的反思讨论。
两位导演对“纪录片”真实性的想像,比传统的纪录片模式丰富,也让观众思考纪录片的本质是什么、如何被建构。被摄者是在自然地“做自己”吗?纪录片会变成导演演绎出来的价值观吗?
“以前有区分纪录片和剧情片,但现时纪录片多了很多实验手法、摆拍,也会叫人重演,拍摄手法多了。纪录片也是我去看这个人的生活,然后我把这个故事说给你听,但纪录片是基于现实。”
从老远来拍摄到融入社区
郑蔼如把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用镜头跟别人分享。拍摄纪录片不需要很多资金,但拍片和剪片却需要长时间的投入。数年前,她辞去了全职的研究助理工作,专心一致地拍纪录片。她现时和数个志同道合的纪录片导演合租一间工作室,也会接拍其他的宣传片、广告项目来增加收入,以继续支持自己拍摄纪录片。
纪录片反映的,不只是他人的故事,不只是导演的故事,而是导演给观众思考的空间。拍摄这群桥下露宿者之后,郑蔼如更搬到深水埗居住。
从以往老远来拍摄,到现在融入社区,纪录片改变她的不只是对待他人生命的态度,也改变了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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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26期《香港01》周报(2018年8月27日)《记录真实的想像》专题中的〈 桥底露宿者的守护者:拍与不拍的道德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