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浪潮】潮骚:记第十二届鲜浪潮本地短片
作为一个同代的年轻人,我对每年每一位参加鲜浪潮的新导演以及他们的短片,都深怀期盼和寄望。在一个年轻人受到形形色色的误解、质疑、压迫的时代,我又何尝不想见到同代人用影像堂堂正正地为我们争一口气,抒写出扎在心头无法言语的感受呢?我特别喜欢看到禀性不一的好作品/创作者走在一起,各有千秋的映衬较劲,热闹又缤纷;他们向四方八面舒展个性,说不定某一天从中会走出一位头角峥嵘的人物。
比方说上届鲜浪潮的《浏阳河》(李骏硕导演,获鲜浪潮大奖及公开组最佳导演)与《蝼蚁》(任侠导演,获公开组最佳导演及最佳摄影),前者文雅婉约,后者法度严谨而不减狂气(一出唱《凤阁恩仇未了情》,一出配上台湾独立乐团草东没有派对的摇滚,两者情调之分野可想而知),各走不同的创作与形式路向。
整体影片水平提升
今年鲜浪潮短片比赛来到第十二届,取消了学生组,参赛影片减少了三分之一。从整体影片的水平而言,我觉得是稍为提升了(特别是在制作与拍摄方面)。今届最优秀的两三部作品,我也认为比去届的得奖作品略胜一筹。在个别讨论今届几部短片佳作之前,我想约略谈谈综观19部参赛作品后的初步观察。
在每年二三十部鲜浪潮的参赛短片中,总有三至五部是直接或间接地指涉香港的现实政治环境。从数量上说,这些(笼统意义上的)政治电影占总参赛作品数目的比例不高,然而,这一小撮作品,却是多年来最受关注与讨论的本地短片。这一类鲜浪潮短片的滥觞,当数赖恩慈2010年的《1+1》(获鲜浪潮大奖及最佳电影)。电影讲居于田园的两爷孙到城市中到处种竹,批评盲目的兴建发展,同时缅怀一种不合时宜、老旧、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
2014年是另一个鲜浪潮政治电影的重要年份,该年参赛的《饮食法西斯》(叶文希导演,获最佳摄影)与《作为雨水:表象及意志》(陈梓桓导演,获最佳创意)分别以绝望的未来想像以及糅合现实虚构的阴谋论故事,疾呼对政权的不满与质疑,赢得不少赞誉。其后两年陆续出现的《自主时代》(姚仲匡导演,获特别表扬)、《安琪儿》(陈上城导演,获最佳创意)及《蝼蚁》,都是在不同程度上受政治气候刺激而作的短片。与香港政治社会大事的年谱对读,不难发现在重要的社会运动与政治风波之后(如2009年反高铁、2012年反国教、2014年雨伞运动),都有新一波的鲜浪潮作品回应最新的政治变化与氛围;鲜浪潮作品与香港宏观上的变化发展,可谓相当同步。
到了今届,继续不乏有关政治的作品,而值得留意的是创作者对政治议题的取态与着眼点的变化。以往的鲜浪潮政治短片,无论是强硬地摆出反政府立场,还是转折道出政治上的不平愤郁,基本上都是一面倒的站在反抗者/受压迫者/弱势的一边。权威/保守势力/父母辈的描写要不是全然隐去,就是给简化成一种抽象、片面,且难以克服的巨大阻力(稍为例外的可能是黄进的《三月六日》);要想像并代入意见相左者的角度,一直都不是鲜浪潮创作者的强项。
抗争之后的社会面相
这个情况来到今年似乎起了一点变化。几部有牵涉政治议题的电影,都不约而同呈现了积极参与、支持社会运动的另一面,道出风风火火地投入抗争以外/之后的其他社会面相。《出口》(庄文迪导演)讲述因社运入狱的女生获释后与父亲相依相处的故事,电影没有刻意为社运女生说项,反而强调维系亲情与献身社运之间的两难。《渡边人》(赖永昌导演)用楚汉相争的处境借喻今日尖锐撕裂的政治环境,电影并不全面拥抱抗争的热血与正当性,却突出了对同一事情的正反观点,与及难以论断的矛盾。
至于《下雨天》(曾庆宏导演,获鲜浪潮大奖)和《白沙堆》(杨两全导演,获最佳导演),也有部分篇幅提出一种对社会运动参与的再评估,尝试涵盖更多种对这几年香港的政治变故的感想与观点。
雨伞运动后至今三年多,年轻创作者在政治相关题材上,也似乎步入了一个反思、沉淀的时期;少了直接坦白地批评政权或高呼政治理念,更多的是一种犹豫踌躇、难言得失的态度,与及更关注政治抗争风眼之外的人物世情。这一种路向会不会孕育出真正能成熟而有智慧地讨论香港政治的作品,尚是未知之数。
《灯火》透视亲情
今届一众参赛影片之中,我最偏爱的是获最佳摄影的《灯火》(林熙骏导演)。电影讲述两父女在母亲逝世后相依为命,戏中父亲是一个街灯维修工,经常值夜班,总是错过看顾女儿的时光。初看《灯火》时也有点不以为然,但接连看到几个充满实感细节的修路灯画面,以及看见电影巧妙地建立起灯光 / 灯火的视觉主题,便开始感受到它的出众。戏中女孩床头的灯泡坏了,多番叮嘱父亲给她买个新的,但父亲埋头苦干,总是忘了。电影带着讽刺与淡淡忧愁,写出父亲为他人燃灯照明,却无法助女儿摆脱黑暗。电灯的母题拓展至女孩为班房中囚于宠物箱的蜥蜴开一盏灯,以及女孩夜游舞火龙盛会的场面(该段点化相米慎二作品《搬家》结局,领略原作神采,而且整段拍摄甚有难度,令人佩服),个中的丰富变奏,扣连紧密精彩。《灯火》成熟之处是,没有过分渲染丧亲的伤痛,或空泛地聚焦悲伤;电影非常踏实地描写父女在变故之后如何应对日常生活,对逝者的感怀反而是低调沉着。
《白沙堆》含蓄节制
另一部教我击节赞赏的是杨两全的《白沙堆》。故事发生于海南,一家四口与小叔聚首祖家,准备替过身的嫲嫲立碑。电影的五个角色全都个性鲜明,各占若干篇幅,中间还有一场五人聚首晚饭的重要场面。这样的格局在剧本编写、演出处理与场面调度上都不轻易。《白沙堆》选角非常准确(很多新导演都会忽略的环节),全部演员都有高水准演出;编导将寡言但每开口则说中要害、对妻子稍不耐烦的父亲,配搭上一个日夜唠叨、诸多挑剔的母亲,很有火花。演父亲的李英涛外形英伟稳重,有一种家族长者的风范;他重感情、守信重诺,恪守原则,有些事情他不挂在口边但心中有数,这些特质由李英涛演来很可信,让人暗暗敬重这位老者。父亲在立碑后下跪,暗自垂泪,让观众看到这硬汉内心柔软、激动的一面,很有感染力。
《白沙堆》表面节制含蓄(我特别喜欢电影写女儿其美是同性恋的一笔;电影暗示她的同居伴侣是女性,这样就令其美受母亲催婚的部分更加有力,也突显了她的难言委曲),内里却包含了每个人物经年累积的前事感怀,以及暗涌波涛处处的人情交汇。
《下雨天》徒具形式
对于夺得大奖的《下雨天》,我倒是有一点意见。电影用一个20分钟的静止长镜头,同时拍摄三个毗邻的空间:大学宿舍的地下大堂及两个位于一楼的房间。创作者把宿舍地下与一楼变作犹如舞台的空间,轮流上演学生情侣吵架、大陆生父母前往宿舍探望、一群从旺角占领现场撤退的学生休息疗伤。三个空间的动态此起彼落,人物来往穿梭,即时铺展社会的小处境。从场面调度、演出、内容题旨来说,《下雨天》乏善足陈。它唯一值得注目的地方就是拍摄形式。即使《下雨天》的形式仍有任何新意或刺激,但去到电影的第五六分钟,这种形式的价值已消磨殆尽。电影里每一部分的故事都薄弱,写不出深刻或有见地的东西;把这些故事组合起来,用一个静止长镜头包装,也是无补于事,没有把任何主题推得更深入。况且,全片一镜直落的做法,是否这么创新和值得褒奖,我也很有疑问。
做一个有尊严的创作人
奖项是一时,电影是一辈子。不论有奖没奖,我都相信这些鲜浪潮新导演会继续朝自己心中的方向走下去。一位前辈在看完矢崎仁司导演的《三月的狮子》后说:“以往的电影人有的是傲气,现在的电影人有的是傲慢。”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说法。傲慢者只看到自己,会觉得只有自己的东西才是最重要;至于有傲气的人,他会看到比自己更大、更好、更高的目标,那是一种对自身严格的要求与期许。说到底,有傲气的人都是不甘心,都想“争番啖气”。最好的已经没我们的份儿,坏的似乎陆续有来,在这么一个时候,我的同代人们,我们不如就一起尽力地保有最多的不甘心,做一个最有尊严和骄傲的我们,好吗?
(按:第十二届鲜浪潮得奖作品将于五月五、六日于百老汇院线作特别放映。)
安娜(影评人)毕业于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香港粤语片研究会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成员现职录映太奇联合策展人 / 展览经理同时有参与不同电影策展活动
上文刊载自第109期《香港01》周报(2018年4月30日)《潮骚:记第十二届鲜浪潮本地短片》。
更多《香港01》周报撰稿人安娜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