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何俊仁:北京对港政策“一左二窄” 有感温和派也非出路

撰文: 林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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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对于香港民主派而言,相信是极度艰难的一年。1月初有逾50人因35+初选案被捕,47人被起诉,大部分人现时正被还柙;北京落实修改香港选举制度,大幅提高特首选举、立法会选举入闸门槛,并减低立法会直选比例;连串执法行动促使民主派陷入低潮、成为惊弓之鸟,连有近二十年历史的游行搞手民阵,都面临“解体”危机。《香港01》记者专访民主党前主席、支联会副主席何俊仁,详谈民主派和香港政治前景。
何俊仁认为,北京近年对港政策已倾向于“不沟通、不让步、不谅解”,一切以最严厉方式处理,并将打击面扩至最大。他又引述三十多年前中共元老的警告,指北京对港澳的工作最忌惮就是“一左二窄”:走极左路线、树敌过多。但从近期形势看来,北京对港政策似乎再次走向这条旧路,非但不能孤立敌人,反而在团结整个民主派,也令人感觉到似乎连“温和民主派”也不是出路。
作为与中共交手近40年的民主派前辈,何俊仁相信香港这场政治斗争远远未到终局之时,当民主派被清剿过后,当权派会继续寻找新的敌人,其中商界将是特别高危的一群。他寄语年轻一辈,无论如何不喜欢中国内地也好,都要对中华文化、历史、中国共产党有充足的认识,了解自己的对手,才能知己知彼,在未来艰辛的日子中点亮一线光,继续争取民主。

忆政改争议:私下谈判现实上不可能避免

何俊仁于2006至2012年间出任民主党主席,任内其中一大工作是与中联办谈判政改,促使方案通过。不过据民主党另一位前主席刘慧卿所言,自2010年后北京与民主派再无有意义的沟通。

回顾这段历史,何俊仁表示发展到今日的局面令人痛心。他指当年之所以同意放行政改,因为即使未能做到2012双普选,也能促使中央答应2017普选行政长官的时间表和路线图,而且方案总算行前一小步,起码民主派有可能提名出一位特首候选人,这也是当时极为有限的条件下,最合理和实际的决定。可是新制之下,何认为已无可能再出现实际的竞争。

何俊仁指,2014年人大8.31决定前,中央官员确实有和民主派立法会议员沟通。不过事后回顾,他觉得这类所有党派一次过和京官见面的活动,现实上很难谈出什么:“在所有人面前,大家一定一开始就祭出自己立场,其实没什么机会坦诚对话,没可能谈到一些敏感话题,一定要私下、密集地谈,才谈得出一些具体共识。当然,有些朋友会不喜欢,认为这是‘密室谈判’,但历史的现实就是这样。”他表示,谈判的过程中,最重要是双方各自守住基本原则,彼此尊重、对等地坐下来谈,在各自的底线范围内商量,有成果后立即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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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五区总辞、政改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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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战本孤立敌人 北京做法却团结敌人

不论如何,民主派与北京的沟通无法继续下去,自2014年人大8.31决定、随后的雨伞运动起,香港社会黄蓝两极化。2019年修例风波,引发香港自六七左派暴动以来最严重社会动荡,导致北京决定下重手整顿香港局势,先有一纸《港区国安法》,再到近日人大直接修改香港选举制度。这套“组合拳”之下,民主派面临自上世纪诞生以来最严峻危机,35+初选案被拘控者遍及民主派几乎所有光谱,派系接近被“连根拔起”。

身为律师的何俊仁认为,35+初选案中律政司的法律理据十分牵强,做法也偏离法律原则,似乎属政治主导。“今次(初选案)拘捕五十多人,其实是很离谱的。受过法律训练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证据’就说别人‘叛国’,这是什么地方?执行法律的官员真的要很厚脸皮才能做到。”

何俊仁表示,从《国安法》立法、初选案大搜捕,到选举改制等行动,反映出北京近年对民主派“不沟通、不让步、不谅解,只有硬的一套”的态度。他表示,在回归前曾有中共元老提醒新华社香港分社(中联办前身)时任社长许家屯,指港澳工作最忌“一左二窄”,即走极左路线,统战对象又过于狭窄,但今日的北京似乎重走这条旧路:“香港当时(回归前)的新华社做的统战工作失败就是因为‘一左二窄’。统战就是要广阔,要孤立敌人,但现在不是,而是到处树敌,国际上也是这样,香港也是这样。”何认为,北京对民主派打击面过阔,客观结果就是令民主派反而更团结,因为大家正在受同样的苦难。

▼47名民主派被控串谋颠覆国家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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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捕人数不比本土派少”

在前述背景下,长年作为温和民主派代表人物的何俊仁,直接向记者表示有感“温和也不是出路”。他指:“我们被捕、被控的人绝对不少于本土派。我们不觉得现在在中共‘极左’的路线下,(温和与激进派所受的对待)会有什么分别。这是很不幸的,我想不到他们会做到这么绝,这么疯狂。有些人说现在的霹雳手段是暂时的,迟些就会菩萨心肠,但太迟了,你的霹雳手段已导致很多东西被毁于一旦了。香港人的信心、香港的声誉已被毁于一旦。”

有亲中派指控,所谓的“温和泛民”近两年和激进抗争派愈走愈近,才导致今日局面。何俊仁表示非常不同意此说法,认为这将问题过度简单化,没有清晰了解香港真正发生什么事。

何俊仁指,民主党立场一向很清晰,不赞成暴力、反对“私了”,当日亦曾劝阻冲击立法会的行为。不过他提到,真正导致局势失控的,在于政府强行硬闯修订《逃犯条例》;有警察使用过度武力、亲政府人士暴力袭击他人时,政府采取纵容态度,青年人拒绝屈服继续反抗。凡此种种造成人民与政府对立,仇恨无法排解。他也不相信,主流泛民说一句“割席”,对局势会有实质帮助,因为仇恨的来源是政府,部分青年人确实过于冲动,但行为和所受的对待并不成正比。“我们(民主党)当然不会赞成暴力,但你(政府)自己都没有和警暴割席,却批评我们‘不和示威者切割’,这种说法是毫无意义的。”

与中共交手近四十载 料政治斗争不会止息 商界高危

69岁的何俊仁,自学生时代投入社运,八十年代参与香港前途谈判的讨论,到后来长年参与支联会、民主党工作,又亲自领军和中联办“破冰”谈判政改,与北京已交手近40年,论对中国政府的了解,相信在民主派内属于前列。

何俊仁引述网络上一句说法:“如果尖锐的批评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评将会变得刺耳;如果温和的批评也不被允许,沉默将被认为居心叵测;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许,赞扬不够卖力将是一种罪行;如果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那么,唯一存在的那个声音就是谎言。”他认为,即使民主派被隔绝在体制外、大部分核心人物被拘控,以现时北京对港的“极左”路线,政治斗争绝对不会止息,而是会不断寻找新敌人。“就像建国初期,一开始的土改只是针对‘极少数’的地主,随后就延伸到三反五反、反右运动,针对党内人士和知识分子。”

何俊仁估计,当民主派势力衰退,教育、传媒界都分别开始受到整治,民间反抗力量减弱,下一步亲建制阵营内部相信也会出现一轮争权夺利的戏码腥风血雨,而当中“政治表忠”大于一切,引用现任天津市委书记李鸿忠的说法,“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在这种思维主导下,本地华资“大孖沙”或会成为高危的批斗对象:“斗完民主派,(建制阵营)内部一定会再斗本地的‘土共’,资本家也被指‘不够忠’,被指‘只识赚钱’、‘对祖国没有承担’。”

不过何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人本身就是这样,守法、交税是基本要求,要求他们爱国爱党,做太多政治表忠,其实是强人所难。“资本主义就是‘大公有私’,人人都会为自己和家庭的幸福著想。”

指支联会最有爱国情怀 如被取缔 年轻人也不会爱中国

提到爱国爱党,自然不得不提支联会。现时支联会五大纲领为“释放民运人士,平反八九民运,追究屠城责任,结束一党专政,建设民主中国”。有内地“护法”之称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全国港澳研究会理事田飞龙去年11月曾称,支联会同时违反本地法律和《国安法》;港澳办主任夏宝龙上月论及“爱国者治港”时,进一步提到中国共产党是是“一国两制”的创立者、领导者,认为拥护“一国两制”的同时,反对“一国两制”的创立者和领导者,是自相矛盾。在这个新形势下,到底支联会日后会否被取缔?即使能继续存在,又是否会因为“反对中国共产党”而被剔除在“爱国者”之列,以后不得参政?

何俊仁表示,支联会将继续坚持三十多年来的方针和行动,不会因政治形势而有所惧怕。他指,实力上双方强弱悬殊,北京要取缔支联会易如反掌,但认为支联会所体现的,正正是香港仍有一批民主派,仍然保留国家民族感情、具有爱国情怀、爱中国同胞、对民族苦难感到痛心。“爱国是否只有共产党那种方式爱?过去廿多年来我们做过很多事,我自己上过几次钓鱼岛,我们为国家二战受害者打官司、讨公道、口述历史,他们又知道吗?你想‘打死’我们很容易的……但我们是不是一种和你之间‘你死我活’的矛盾?我们当然不可能令共产党‘死’,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但你是否要我们不能‘活’?有没有需要弄死支联会?”

“我们抚心自问,香港到今日,尤其年青人,有多少仍对国家有感情?”何俊仁进一步指出。他指自己成长的一代,知识分子尚且会“认中关社”,了解中国历史文化、地理、古典文学,但回归后政府自行削弱中国历史文化的教育;近年的政治局面,亦令新一代觉得中国和民主化愈走愈远。“你会发觉,真正爱人民,爱自己历史,爱自己文化,甚至爱自己国土的人,只要不是遵从党的指示,不同意他的说法,原来也可成为不爱国的人,甚至是叛国的人,这个国家对普通人来说,还有什么意思呢?年青一辈如此失望也是这个原因。”亦因如此,他认为即使支联会被取缔,年青一辈也不会变得“爱国”。

寄语青年人:了解中国、在漫长岁月中保持希望

年近古稀,目前有4宗官司在身的何俊仁,现时已较少参与民主党事务,目前主力参与支联会工作、为民主派人士打官司。他表示作为前辈,喜见新一代对香港有所承担,但亦寄语青年人多认识中国、了解中国共产党,因为无论对中国和中共持什么态度,香港争取民主绝不可能与中国无关。“我当年说了一句‘香港民主派的对手是中共’,被(前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主任委员)乔晓阳点名批评我‘对抗中央’。但政治现实就是这样,无论你是否爱国,了解中共历史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有了客观全面的了解,再衡量自己愿意对香港承担多少。”

何指,世界任何地方争取民主自由,都经过一段漫长的艰难岁月:“香港过去比较好运,也许上天要香港受一些磨练。恶劣的环境,更加要保持实践的智慧,知道自己的局限,总会有生机出现。历史的发展,大家都预计不到,但都不要放弃、绝望、失败。在漫长的黑暗日子中理智分析、审时度势、坚守底线,这一点比起于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更加困难。”他表示,无论处境多么困难,都会对香港年轻一代保持信心。

▼选举委员会界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