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沈旭晖:谈“移民”并无意义 吁港人勿恐惧、共渡大时代
用“国际关系学者”,似乎不足以概括沈旭晖的身份。既是学者,又是KOL,又是生意人,有好一段时间,他被视为中间派、面面俱圆的标志人物。修例风波发生前,他接受《大公报》访问鼓励青年去大湾区创业;但元朗7.21袭击后,他受访指中间派再无空间,自此经常在社交网、YouTube发表批判政府的评论。
香港过去一年的社会乱局,改变整个社会结构和面貌,“港区国安法”本周刚通过,社会强烈震荡无可避免,政局揭开新一页,“移民”一如预期再度成为热搜词。身处多元社会和剧变时代,透过沈旭晖的访谈,或能了解相当部分传统中产菁英的看法。
沈旭晖表示,作为一个本身对政治无甚兴趣的人,之所以会踊跃发表意见,因为感受到香港过去十年,有些一直相信的核心价值受到破坏,底线被越过,不希望香港出现一些极为恶劣的情况;对于移民,他认为谈这个话题并无意义,寄语香港人不需要有一些不必要的恐惧,堕入某些人的圈套,而是如常生活、储存实力,助香港共渡大时代。个人而言,周游列国的他,未来反而会有更多时间留在香港,更加以香港为家。
由对政治无兴趣 到“2012年之变”
沈旭晖在本地舆论界的知名度,始于约十年前起在报章、网上发表文章。但他认为,自己并不算热衷于本地时政,“我本身不是一个时事评论员,或者会触碰政治的人,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他指,真正令他发现香港将出现重大变化的,是2012年特首选举。
“当时的特首选举,令我想起很多什么是香港的核心价值,诸如此类(的问题)。(选举)结果大家都知道,当时我也认为,香港未来将会很不一样。一个以前讲求菁英共识政治的model(模式),不会再回来。取而代之是一种比较confrontation(对抗)的model(模式)。过去十年(的发展)的确正正是这样。”
沈旭晖解释,在他成长的时代,政治会相对“responsive”(有反应),他和很多一般人所理解的中产、传统菁英,遇到一些事情看不过眼,会先和政府、建制内部沟通,谈不来才会有联署之类的活动,都是相当温和,彼此间也会建立一定的信任。
“每一次的行动,我们都会‘扣很多血’。因为我们在体制内有一定的位置,机构大多都不喜欢我们表太多态。每一次都要用很多时间去justify(解释)。”但终究,即使政制不民主,以前的政府也会听取民意,当民意很清晰地反对某件事,政府是不会强来,公众会觉得“连佢哋(菁英阶层)都出声”,政府总会回应,民间也会觉得未至于没有商量余地。
“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沈旭晖指自2012年后,这种有倾有讲的政治秩序一去不返,政府倾向以对抗取代共识。“到了2019年,这种情况严重到不能回头。”沈旭晖所指的,正是《逃犯条例》修订风波。他认为在条例争议过程中,本来有不少机会可和平处理,但大家会发现已用尽所有体制内的沟通方式,仍是无果。再加上,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香港对立的情况空前严重。
基于这些背景,沈旭晖表示自己和身边的中产、传统菁英,有一些底线被越过:“其实我们身边很多人所要的,不一定是一些很政治性的事物,而是一些核心价值,不希望一些免于恐惧的自由被丧失。如果我们下一代都无法自由想事物、表述意见,这是越过我们的底线,特别是当我们自己都成为家长时。”
沈旭晖指,有几个情况非常不想在日后的香港见到,包括社会充斥文革式批斗、互相笃灰告发、各行各业弥漫互不信任和猜疑的气氛,他形容为“相当违反人性”的情况;又或连一个小小的饰物都可以引来骂战。“香港过去几十年赖以成功的小政府大市场,是包括一个有互信的公民社会。”他指,香港天然资源不多,最大的资产就是人才,港人的特性就是既重视法治规矩,又保留一定的灵活弹性,未至于太官僚。守规则令我们的金融体系可靠,保留弹性令我们比新加坡更有优势。如果这些优势被扼杀掉,香港就再没有竞争力和可持续性。
“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变的是社会客观环境,令人觉得再不发声,就会去到一个不能接受的地步。”自2012年开始不吐不快的沈旭晖如是说,所以外界指他变得积极发声是“转軚”,他并不能完全同意。“没有人想做一些会令自己很麻烦的事,但香港过去一年发生的事,以我理解,是超越了许多中产和传统菁英的底线。
谈移民并无意义 “恐惧才是中计”
自去年6月后,本港政局动荡不休,今年5月中央决定订立国安法的消息出炉,香港政局更是迎来一个全新局面。民主派阵营内随之兴起一的说法:在“移民、顺民、暴民”之间,应如何抉择?
沈旭晖觉得“移民”的讨论并无意义。
“我很不希望社会的反应,是歇斯底里的恐慌。”他指,如果香港人是担心主权的母体(即中国)法治状况欠佳,这种恐惧不会始于今日,即使未有国安法前都存在,一直都有。“我有一些朋友,在内地做研究时,因为某些事件被‘约谈’,这些事情并不罕见。”
他提到:“大家之所以有恐慌,是因为有uncertainty(不确定性),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想像,去加剧忧虑感。但这正正是政府所希望做到的,如果每个人都有一种白色恐怖,连给个like都不敢,那是很不健康。”他举例指:“即使是冷战期间的铁幕国家如波兰、匈牙利,当时的人都未有如此恐慌,你现在已怕到那个地步,其实这是counter-productive(适得其反),这是跟著对方的剧本走,但agenda(议程)是应该由自己控制。”
或会住在香港更长时间 永远视香港为家
“我认同每个人都应该有不同的back-up plan(后备计划),也很认同人生不同的地方都有base(根据地),特别是2012年后我会刻意找其他地方建立根据地,如新加坡、台湾。我从来也不是一个长住香港的人,但经过过去一年的事,我们对这地方的感情会深厚很多,这不是移民可以解决,反而可能会住在香港长一点时间,当然我也会经常飞来飞去。但我认为不应该去到一个放弃的地步,见到这种uncertainty,就完全不在这个地方住,彻底放弃。”他指,“家”并不是一个地域概念,而是思想上的认同感,站在这一个角度,他永远视香港为家。
寄语港人建立本土经济、重塑香港
再进一步想,沈旭晖预期香港未来两年会进入一个管治模式重构的阶段,“威权管治会成为主旋律”。然而他表示不会过于悲观:“任何制度推倒重来,过渡期一定是痛苦的。两年之后香港会是如何,无人知道,因为这牵涉有什么势力参与建构这个新系统。所以这两年会是一个很混乱的过渡,我们会看见一些很不想见到的东西。”不过他认为,在这个历史的转折关口,香港人都要思考未来需要的制度是怎样。
沈旭晖希望,港人于这段时间内,尽可能由基本做起,建立本土经济,提升自身经济实力;即使是在海外的港人,也可以通过建立实业。“如果很多香港人都有这个(经济)能力,大家总体的实力自然会提升”。这也呼应前文他对移民的看法:“我们以前所说的移民,就是去外地退休,事业就等于dead-end(走到尽头)。”他相信,这对于日后的香港可以带来非常重要的贡献。
至于这种“储存实力”的想法,是否代表日后另有目标?沈旭晖重申,对政治没有兴趣。“较功利的人,想的就会是选举、夺权、斗争,这是今日香港环境下,很多人会想的东西,但其实那(政治)是一片泥泞,也没有建设性。”他指,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一个“eco-system”(生态系统),一个可以妥善分配资源、运作畅顺的环境。“这个生态系统的贡献,远远大过一些拗来拗去,但通常没有好结果的纯政治争议。”
最后,他寄语香港人:“我会希望香港人在这个大时代的转折关头──过去一年大家都会有一种命运共同体的感觉。共同体是应该共患难、共富贵,不应该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有太多不必要的恐惧。我相信大家在任何的岗位,大家都应该继续去defend(守护)我们的地方,如果你连这个希望都没有了,人生就会是只剩下物质层的生物,那我们都不想成为这个样子,所以希望大家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