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尔世界杯|伊朗队拒唱国歌撑示威 连月骚乱能触发革命吗?

撰文: 叶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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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号称全球有以亿计观众的卡塔尔世界杯舞台上,11月21日首场对上英格兰的伊朗国家队,在国歌播放期间保持静默肃穆、拒绝跟唱,被广泛视为是对已踏入第三个月未止的反政府示威的支持。虽然伊朗官方媒体未有播放有国家队拒唱国歌的影像,但在据占计高达八成互联网用户都有VPN(虚拟私人网络)的伊朗,一般人难不对此一清二楚,大概减弱了国内一些“国家队不代表我”的声音。

如今据报已造成数百人死亡、1.5万人被捕、5人被判死刑的示威,始于9月16日。其起源是一位22岁库尔德族女子阿米尼(Mahsa Amini)疑似死于道德警察之手的事故。阿米尼到访首都德黑兰期间疑因头巾没有戴好而被道德警察拘捕,其后却似乎被毒打致死。消息传出后,引爆全国示威,至今未止。

强力镇压 示威进入第三个月

示威起初由不戴头巾挑战政府的女性带头,得到伊朗全国跨种族、性别、地域和阶层的响应,以大学生甚至中学生为前线活跃分子。示威的口号是“女性、生命和自由”,也夹杂着“独裁者去死”的反伊斯兰政权元素。示威的形式是“文武兼备”,从女子不戴头巾招摇过市、店铺罢市,到破坏最高精神领袖肖像、攻击道德警察部门、以汽油弹对抗安全部队、攻击落单警员及教士等等都有。

面对示威,伊朗当局采取强力镇压,包括大规模中断互联网、施压或拘捕出言支持示威者的名人、荷枪实弹对付示威者、攻入大学甚至中学等。然而,政府似乎一直无法阻止示威的动能。

伊朗头巾示威:图为2022年10月27日,伊朗女子阿米尼死后,德黑兰示威者上街抗议。这张照片并非由美联社雇员拍摄,并在伊朗以外地方取得。(AP)

10月29日,政、经、军实力雄厚的伊朗革命卫队(IRGC)指挥官萨拉米(Hossein Salami)公开声明“今天是骚乱的最后一天”,可算是对示威者的“最后通牒”。11月6日,国会290位议员中有227位发表公开信要求司法当局“毫不仁慈”地惩治示威者,此信更在网上被穿凿附会成1.5万被捕人士被判死刑的假消息,更一度得到加拿大总理特鲁多(Justin Trudeau)分享。

但这些国家机器的强硬表态,却没有制止示威持续。根据美国智库战争研究所(ISW)的统计,单单在11月21日就有8个省的12个城市发生了至少16场示威;18日亦传出1979年伊斯兰革命的创制已故最高精神领袖霍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的祖家被示威者放火焚烧的消息。

运动员撑示威 官方指向“外部势力”

而伊朗国家队拒唱国歌的态度也只是运动员表态支持示威的最新一环而已。10月中就曾有伊朗女性运动攀登选手列卡比(Elnaz Rekabi)在韩国不戴头巾作赛的事件(列卡比回国后澄清是她上阵时忘了戴头巾而已);德克兰独立足球球会(Esteghlal)本月初赢得伊朗超级杯之后也拒绝庆祝,并有球员公开向伊朗女性致敬。

伊朗国家足球队队长哈伊萨菲(Ehsan Hajsafi)在卡塔尔作赛前就表明与示威者同路,“支持他们”,“我们必须承认我们国家的情况并不对,而我们的人民也不开心,我们虽然来到这里,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应该作为他们的声音”。(伊朗内部依然有声音认为国家队并没有给予示威足够的支持。)

球场上的伊朗国家队拒唱国歌。(AP)

对于国内名人公开支持示威,伊府政府的回应是暧昧的。官方人士曾声言要对“煽风点火”的名人采取行动,一位示威歌曲的唱作人也一度被捕,亦有数位歌手及球员被捕或被没收护照等。不过,即使伊朗足球界早对示威表达了一定程度的支持,但总统莱希(Ebrahim Raisi)依然在国家队出赛卡塔尔前特意接见了他们。

在整体应对示威的宣传策略上,伊朗一如所料将矛头指向“外部势力”,当中包括以“口术”和制裁伊朗官员去支持示威的英美等国、伊朗宿敌以色列,以及容许国陆媒体对伊朗示威巨细无遗大肆报道的沙特等等。而由于示威之源阿米尼属库尔德族,伊朗也连月针对伊拉克境内的库尔德武装地点发动攻击,甚至有可能在此与最近因伊斯坦布尔爆炸案而加大打击库尔德力度的土耳其合作的势头。

不过,这种渲染“外部势力”的宣传,并未能压服国内示威。而且,随着愈来愈多示威者遇害,不少受关注死者的逝世40日纪念(按:什叶派习俗)都变成了新一波示威的时机,使得示威愈来愈有没完没了的趋向。

示威迟迟不被压止,外界都在猜测这是否伊朗伊斯兰政权末日的开始。不过,这大概只是一种可能性不高的主观愿望而已。

伊朗国歌播放期间,有在场球迷喝倒釆。(AP)

底层压力未足

首先,正如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资深研究员Karim Sadjadpour所言,伊朗政权要倒台,要有“来自底层的压力”,以及“上层的分裂”。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两者皆是“存而未足”。

先谈底层。虽然德黑兰街头曾有过律师、医生等专业人士的示威;石油开采业、化工业、钢铁业工人都曾出声零星罢工;老师亦有组织学生讨论示威周边的时事;各地市集也曾出现商铺关门罢市——但自示威爆发以来的各种呼吁全国罢工、罢市、罢学的运动,至今也从来没有成功过。

这种情况与1979年伊斯兰革命推翻王室前后公营部门以至能源业工人的大型罢工迥然不同。有分析认为,这与伊朗的经济结构有关。当年伊朗经济的国营占比较高,不少雇员都有稳定的工作;相较之下,在伊朗一般家庭经济条件每况愈下的今天,经过大规模私有化之后,不少工人只有临时性合约,在示威前路未见之际,朝不保夕的民众当然不会抛开一切投身政治。

伊朗门将比兰云特(Alireza Beiranvand)踢了17分钟便与队友相撞而受伤,即使他在场上简单治疗后坚持作战,但最终仍要退下火线,鼻子严重肿胀。(AP)

同时,政府在强力压制示威之余,也不断派钱稳定民心,当中包括对贫穷家庭增加福利jn输送、对公营部门员工提供高于通胀率的加薪幅度等等。一些长期拖免薪金的企业也“突然”向员工派发数个月的欠薪。有官方机构更表明这些行动就是要避免职场上的不满转化成参加示威的理由。

即使此刻作为示威主体的年轻人已占了伊朗人口的过半(30岁以下人口占整体人口六成),但其他更具社会、经济资本的年龄阶层未肯全身投入示威,却使“来先底层的压力”有所不足。

掌权派未见分裂

在上层阶级之间,示威不绝的确突显出一些裂痕。示戚爆发之后,有至少两位“大阿亚图拉”(即伊朗最高精神领袖所属的什叶派宗教学习层级)——Asadollah Bayat Zanjani及Mohammad Javad Alavi Boroujerdi——公开批评过道德警察的执法,或表达穆斯林社会的人们有批评领袖的权利的意见。亦有曾在2008至2020年任国会议长的保守派主流政治人物拉里贾尼(Ali Larijani)公开表示妇女穿戴遮发头巾的宗教传统不应该由政府强力执行。部分官方媒体也出现了质疑政府所为的观点。

而不少分析也认为,即使革命卫队的高层对于强力压制示威有一致意见,但卫队的一般成员却同情示威者。这也许一部份解释了为何这次示威迟迟未能扫平。

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网站发布的这张照片中,哈梅内伊2022年10月3日在伊朗德黑兰的警校出席一群武装部队学员的毕业典礼。哈梅内伊当天公开回应伊朗多年来最大规模的抗议活动,打破数周以来的沉默,谴责缘于女子阿米尼之死的“头巾示威”是“骚乱”,并指责美国和以色列在背后策动。(AP)

不过,这些对示威持有温和意见的上层阶级,并没有实权。现任最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Ali Khamenei)近年一直在政界清扫改革派,连有一点独立意志的传统派也被清扫。今天保守派之所以能控制国会绝大多数,就是因为2020年的国会选举中大多数改革派也被取消了参选资格。在2021年的总统选举中,前段述及的拉里贾尼希望参选也被除名,震惊了伊朗政坛,最终哈梅内伊就制造了由现任总统莱希几乎必然当选的客观条件。

除非握有实权的总统阶级出现分歧,否则漫长的示威也很难发展成能推翻政权的革命。

伊朗政权的未来走向,如今还有短、长期的两个变数。其一,最高精神领导哈梅内伊已年届83岁,近来一直传出健康不佳的说法。无论此等传言属实与否,哈梅内伊的离任大概是在较短时间内就会发生的事情,其卸任或离世也会引起可让示威支持者扭转大局的机会。

其二是伊朗的世代更替。正如上文所述,没有经历过伊斯兰革命的年轻人占伊朗人口过半,而他们大多数透过VPN翻墙吸收政权外的文化,普遍反对伊斯兰政权的宗教和道德高压。随着时间流逝,今天被打的学生们将会变成手握各种社会资本的一大群体。即使这一场示威,像以往十多年的各次示威一般无果而终,时间大概也是站在示威者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