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俄罗斯西化的百年反省:杜金与“新欧亚主义”是怎么炼成的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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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0日,苏联最后一位领导人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逝世。此刻从俄乌战争的背景回顾,人们难不对苏联前与后俄罗斯介于欧亚之间的地缘位置,以至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主体另有反思。其实不足两周前的另一宗死亡事件,已给予我们另一条线索。

8月20日,俄罗斯学者杜金(Alexander Dugin)之女达莉娅·杜金娜(Darya Dugina)遇刺身亡。

据俄方调查,主谋为乌克兰特勤部门,嫌犯则是33岁的乌克兰公民娜塔莉亚·沃夫克(Natalya Vovk),其在跟踪杜金娜多时后,于对方车底安装爆裂物,并借遥控引爆达成暗杀目的,随后逃往爱沙尼亚。《路透社》(Reuters)称,俄罗斯执法部门已将沃夫克列入通缉名单,希望自爱沙尼亚引渡嫌犯,但这一要求遭爱沙尼亚内政部、警方和边防部队拒绝。前述机构表示,只有在获得法律授权的情况下,才能提供个人进出爱沙尼亚的资讯,但俄方的指控不符这一要求。8月29日,俄方再指有另一乌克兰嫌疑犯涉案。

而与暗杀真相、追凶过程一同引爆争议的,尚有杜金娜之父杜金的“新欧亚主义”(Neo-Eurasianism)主张。杜金于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逐渐进入西方媒体视野,并被《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称作“普京的大脑”(Putin's Brain),意指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又译作普丁或蒲亭)之所以发军占领克里米亚,是受杜金的学说指导而成。

平心而论,此一说法更多是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即欧美震惊于“西化派”普京的突然“叛变”,遂建构了当代版的“拉斯普京”(Grigori Rasputin)叙事,暗示普京受到“极端妖僧”操控,故会有如此疯狂无理的行为。事实上,国家决策是各部门长期博弈的复杂结果,杜金本人虽在2000年初、2014年一度进入俄罗斯大众视野,却因主张过于激进、俄罗斯后续政策未照其建议发展,而逐渐淡出了主流市场。即便西方与中国部分媒体对其极为关注,“普京的大脑”之称谈得言之凿凿,但长年以来,杜金既未进入克里姆林宫决策圈,也无法将在外网享有的讨论热度,同步回传俄罗斯本土。

然尽管如此,杜金与其他学者所代表的“新欧亚主义”学派,仍然具有时代意义,且在解释近年的俄罗斯国家行为上,为外界提供了理解视角。

2022年8月23日,俄罗斯女记者杜金娜的告别仪式在俄罗斯莫斯科举行。(AP)

欧亚主义根源:对俄罗斯苦难的反思

首先,不论是“古典欧亚主义”或“新欧亚主义”,其崛起背景都是在俄罗斯社会遭遇巨大苦难后,对“西化路线”提出了反思与检讨。

“古典欧亚主义”诞生于20世纪之初,彼时俄羅斯正值帝国衰亡、混乱四起的动荡年代,先是在1904年至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惨败,又于1914年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民心与经济同时崩盘,更在1917年爆发兩次革命,罗曼诺夫王朝由此灭亡,持续3年的“红白内战”接踵而至。

长达20余年的国家苦难,催生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其中,语言学家特魯别茨科伊(Nikolai Trubetzkoy)、地理学家萨维茨基(Petr Nikolaevich Savitsky)、音樂学家和政論家苏符钦斯基(Pyotr Petrovich Suvchinsky)、神学家和历史学家弗羅洛夫斯基(Georges Vasilievich Florovsky)、歷史学家维尔纳茨基(George Vernadsky)、宗教哲学家卡尔萨文(Lev Platonovich Karsavin)、法学家阿列克谢耶夫(Nikolai Nikolaevich Alekseev)等,提出了名为“欧亚主义”(Eurasianism)的政治文化论述。而为与1990年代崛起的“新欧亚主义”有所区别,此时的“欧亚主义”一般被后世称作“古典欧亚主义”。

此派学者认为,俄罗斯20世纪之交的苦难根源,来自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1672-1725)的西化改革。“古典欧亚主义”学者指控,200余年的强行西化进程,撕裂了俄罗斯的社会团结,并让国家偏离了既定的发展道路,例如在其看来,1917年的十月革命乃“欧洲引诱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苦果之一。如此否定欧洲中心主义、反对亲西方趋势的主张,在一定程度上承继了1830年后兴起的“西方派”、“斯拉夫派”论战余风,但又非完全倒向“斯拉夫派”。

1917年7月17日,彼得格勒(今圣彼德堡)的街头混战。(VCG)

1920年,特魯别茨科伊出版《欧洲与人類》一书,奠定“古典欧亚主义”的文化立场:拒绝西方中心论、反对拉丁-日耳曼的文化侵略。1921年,欧亚主义者们合作出版《走向东方》文集,将“古典欧亚主义”论述上升到政治思想层次,主张俄羅斯应该走上“第三条道路”,一条既非西化、也非完全斯拉夫的特殊文化民族主义路线;1926年,欧亚主义者们联合出版《欧亚主义(系统阐述的尝试)》一书,完整介绍“古典欧亚主义”世界观,包括以东正教为基础的文化主体论述、对俄罗斯既非欧洲也非亚洲的“欧亚洲”身分强调,同时主张创建“欧亚党”,以期实践自己的政治主张。

然而此一风潮在1928年后逐步走衰。伴随苏共全面掌权,苏联政府开始箝制各式政治主张,欧亚主义社群内部亦爆发冲突,特魯别茨科伊与日渐左倾的欧亚主义阵营决裂,卡尔萨文则于1949年遭控“参与反苏欧亚运动,准备推翻苏维埃国家”,并于1950年3月被国家安全部判处劳教10年,最终死于肺结核。经此波折,作为政治力量的欧亚主义宣告瓦解,其于俄罗斯本土的声量也严重衰退,仅在海外侨民间存在些许影响力。

但即便如此,“古典欧亚主义”的俄罗斯身分意识论述、“第三条道路”主张,仍在历史循环下,于半个世纪后破土而出,启蒙了包括杜金在内的“新欧亚主义”学者。

在2016年8月11日拍摄的这张照片中,新欧亚主义学者杜金坐在他位于俄罗斯莫斯科市中心的电视演播室内。这位俄罗斯学者常被西方媒体称为“普京的大脑”。(AP)

“新欧亚主义”的政治角色:为俄罗斯的大国地位服务

而正如“古典欧亚主义”生于20世纪初的离乱动荡,“新欧亚主义”同样源自俄罗斯在政经路线上全面亲西方,却遭遇挫败的苦痛。

1991年苏聯解体后,俄羅斯政治精英誓言摆脱“过往错误”,开始推行全面西化政策,不仅在政治体制上引入西方议会民主制,更在经济场域急速右转,朝着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全力冲刺,同时努力申请加入欧盟与北约,期望正式融入西方社会。但由结果来看,上述努力可谓全面挫败,俄罗斯不仅在经济上深陷寒冬多年,更遭遇了西方的地缘围堵,既无法加入北约,还眼见北约前线日渐迫近。在此氛围下,俄罗斯政界、学界与民间开始出现“反思西化”的声音,“新欧亚主义”的复苏基础由此成形。

1990年代中期开始,欧亚主义逐渐成为研究热点,俄罗斯科学院新设了欧亚研究中心,莫斯科也成立“欧亚主义”出版社,《欧亚主义》杂志随后创刊。杜金也受惠于此波潮流,于2001年成立“欧亚主义全俄社会政治运动”,此一团体于2002年改名“欧亚党”,算是承继20世纪初的前人遗志。

但杜金并非此一潮流的唯一代言人。当代“新欧亚主义”代表人物还包括帕纳林(A. S. Panarin)、帕申科(Vitaly Pashchenko)等,其主要从文化哲学视角出发,将欧亚主义论述为特殊的文明类型,并主张既然“欧洲大家庭”不愿接纳俄罗斯,俄罗斯便不能在西化的幻影中持续梦游,而是要找回自己的东斯拉夫和图蘭(Turan)传统,以应对新的时代挑战。帕纳林更是强调,俄罗斯是最早发生经济人、后经济人(强调精神、文化和生态需要,与传统经济人相对)相遇的地方,俄罗斯的精神传统符合时代所需,故会成为全球转折的宣导者之一。此一论述不难看出东正教传统的“救世思想”底蕴。

而与前者相比,杜金虽自称是“正统的新欧亚主义”奠基人,其主张却与“古典欧亚主义”存在显著差异,部分俄罗斯学者因此嘲讽杜金是“伪欧亚主义”。

俄罗斯调查委员会莫斯科分部表示,爆炸是由杜金娜座驾被装置的炸弹引起的。(AP)

从学理论述来看,“古典欧亚主义”更多是一种地缘文明的世界观建构,其虽呼吁找回俄罗斯的亚洲、东方元素,却并未强力主张要在地缘政治上对抗欧洲,而是强调俄罗斯在与欧洲互动时,必须保持自身的文明清醒与独立;而杜金的“新欧亚主义”主张虽也采用部分“古典欧亚主义”的核心主张,却同时杂揉了欧洲新右派保守主义、德国地缘政治学者豪斯浩弗(Karl Haushofer)的“大陆集团理论”、俄罗斯民族主义理论等元素,并以此为基础,搭建出一套带有强烈反西方色彩的地缘政治意识形态,例如杜金早年的“柏林-莫斯科-东京”轴心主张,以及近年的“巴黎-柏林-莫斯科”轴心、“莫斯科-北京-德黑兰-新德里”轴心等,皆是在一定程度上挪用“古典欧亚主义”的部分皮囊,展演了海权、陆权国家集团对抗的地缘政治主旋律。

然帕纳林也好,杜金也罢,即便“新欧亚主义”的各派学者主张差异极大,却仍可观察出一共性,那便是对苏联解体后的国家苦难提出反省,否定了全面西化的路线,并寄望欧亚主义的思想资源能为俄罗斯指路,让俄罗斯在未来世界的地缘政治中,获得与自己身份相称的大国地位。

然而这波高潮很快迎来降温,2000年起普京正式接掌俄罗斯国政,彼时其乃坚定的西化派,故在上任不久后,俄罗斯的对外政策重心迅速回到欧美,相对关注东方、反对西方中心的欧亚主义受到政治冷遇,直到北约持续东扩、格鲁吉亚发兵南奥塞梯、乌克兰颜色革命、克里米亚危机等冲突接续爆发后,欧亚主义才又伴随莫斯科的战略转向,逐步重回政治视野。

苏尔科夫曾是普京的热门接班人选之一。(AP)

例如曾任普京总统助理多年、人称克里姆林宫“灰衣主教”的苏尔科夫(Vladislav Surkov),便在2018撰写重磅文章《孤独的混血儿》,借乌克兰冲突陈述新时代的俄罗斯地缘观。苏尔科夫认为,自2014年乌克兰危机起,俄罗斯历史便步入新的“2014+”时代,此前俄罗斯已走了400年向东路、400年向西路,却都没能在两大文化生根;此后俄罗斯必须走上第三条路,也就是成为罗马和君士坦丁堡陷落后的“第三罗马”,承续基督宗教正统,“不西不东”虽孤独,却是俄罗斯的必然宿命。

此文一出,反响极大,苏尔科夫也因此获得“俄罗斯的意识形态总导师”之称。而其行文间对俄罗斯东西混血的身分强调、对国家应走“第三条道路”的文化政治主张,皆不难看出是对欧亚主义核心主张的化用。

故综上所述可以发现,当代俄罗斯“欧亚主义”的思想复起,源于苏联解体后的西化挫败,但其流派众多、不同学者的侧重亦不同,杜金可谓是“新欧亚主义”阵营中最具激进对抗色彩者,其所仰仗的海陆权地缘博弈论述,甚至超过了古典欧亚主义对“第三条道路”的强调;而在政治场域,俄罗斯确实也在与西方关系一路下行后,开始重视与中国等东方政治实体的互动,并在全面西化政策上有所后撤调整,看上去确与欧亚主义有所共鸣。

但如前所述,国家决策既受时势驱动,也是政府各部门博弈的复杂结果。简言之,是冷战后的国际格局、美欧俄的现实互动,形塑了当代的“新欧亚主义”与俄罗斯对外决策,而非“新欧亚主义”与杜金一人,就能引导、操控克里姆林宫的战略转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欧亚主义不论作为政治主张或学术思想,其起伏涨落都取决于现实发展,是时代造就了俄罗斯的外交变化,而非杜金造就了时代。

【俄罗斯欧亚主义Q&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