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不分担对俄制裁冲击 旧的欧洲难以面对新的世界
欧盟理事会主席米歇尔(Charles Michel)日前在法国凡尔赛宫的欧盟峰会上声言,“两周之前,我们一觉醒来,已置身在一个不同的欧洲、一个不同的世界。”这大概只说对了一半。
3月10日和11日的凡尔赛宫欧盟非正式领袖峰会,在轮值主席国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的盘算中,本来是讨论欧盟共同债务和赤字预算规范的场合。乌克兰的战火,却打破了原订的计划,使这次凡尔赛会议再次变成高举欧盟面对俄国团结一致、力寻自主的传统务虚会。
无庸置疑,欧盟对于俄国的进军采取了罕见且迅速的强硬回应,除了动用SWIFT、针对俄国央行等超乎预期的制裁之外,正如马克龙所言,德国即时作出了“历史性”的军事投资,丹麦也“历史性地”启动加入欧盟安全和防务机制的公投。而此前一众与普京亲近的欧洲政客,如今也纷纷变脸,1月才刚访问莫斯科的匈牙利总统欧尔班(Viktor Orban)没有否决欧盟的强硬对俄制裁;以反移民政治起家的意大利联盟党(Lega)领袖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更改头换面,亲上前线迎接乌克兰难民到意大利。
援乌制裁已临极限
可是,此刻欧盟对俄制裁几已用尽,只余属于“七伤拳”的能源制裁,然而俄国攻势未止,各国领袖都没有提出短、长期的具体应对计划。当被记者质疑欧盟无能力阻止俄乌冲突之际,马克龙更玩起文字游戏,称“战争正在发生”,但欧盟“并不在战争之中”,因此自然没有此等“战区中的回应”。没有统一战略规划,马克龙的“欧洲主权”恐怕只会再次变成一个没有具体内涵的政治招牌。
对于乌克兰马上加入欧盟的请求,欧盟各国领袖没有同意加快审批,只称“已迅速行动,邀请(欧盟)委员会根据相关条约为此申请呈交意见”。虽然在会后的《凡尔赛宣言》中,领袖们称“乌克兰属于我们的欧洲大家庭”,并承诺在等候委员会提交意见之际,“将进一步加强我们的联系,并深化我们的伙伴关系去支持乌克兰追求其欧洲之路”,但在战事正烈之时,这其实离不开既有的军备和资金等层面的援助,未见新意。
而即使是在军备援助的层面,欧盟外交代表博雷利(Josep Borrell)和米歇尔都分别“过早”宣布将对乌克兰额外多加5亿欧元军援,其后更遭到德国总理朔尔茨(Olaf Scholz)和荷兰首相吕特(Mark Rutte)开口否认,可见欧盟援乌言词背后的空泛和不确定。
在充实“欧洲主权”最为关键的能源自主上,各国不仅没有提出短期的措施,对长远的目标也未能达成具体共识,只有“分阶段尽早去除对俄罗斯天然气、石油、煤炭进口的依赖”的虚词,并将相关讨论押后至5月再议,要求欧盟委员会到时候对此提交方案。
此前曾声言将在本年内减少三分之二对俄能源依赖的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峰会之前已提出过2027年不再依赖俄国能源的期限,然而,在各国领袖未能达成具体共识之际,此期限也没有出现在《凡尔赛宣言》之中。这,明显是欧盟领袖们惯用的“拖字诀”——乌克兰战事到5月之时已不知道局势若何。
各国自理的能源自主?
当然,虽然欧盟各国在美国禁止俄罗斯能源进口之后正面临进一步加紧制裁俄罗斯的压力,但要欧洲马上弃用俄国能源,却是一种近似神风敢死队式的同归于尽。根据2020年的数字,俄国能源分别占欧盟国家石油、天然气、煤炭进口的23%、40%和45%。在此等情势下,不只是向来亲俄的欧尔班反对制裁俄国能源,连向来原则上反对石化燃料、属于绿党的德国副总理兼经济事务和气候行动部长哈贝克(Robert Habeck)3月13日也表明即时停用俄国能源有可能导致“供应停顿”,使德国出现“大规模失业、贫穷、人们家中不能使用暖气”。
不过,既然欧盟在政治上已提出了能源自主,停用俄国能源即使不是一时之事,也是按部就班之为。哈贝克就指出,德国政府正在努力保证德国在本年夏天之前可放弃俄国煤炭,并在年底前逐步弃用俄国石油。而向来担心俄国威胁的波兰,数年前已开始进行能源自主的准备,先是兴建主要从美国和卡塔尔进口液化天然气的港口接收站,到本年底,贯通北海油田的波罗的海天然气管道亦将落成,使波兰不必再依赖俄国天然气进口。(然波兰在石油进口上则依然难以放弃俄国供应。)
问题是,要实现彰显欧洲主权的战略自主,这种各谋其事的能源自主绝不足够,还需要各国以全欧盟为单位去分担彼此的战略成本。这就不得不回到凡尔赛峰会原本要谈的欧盟共同债务问题之上。
制裁成本分配不均
根据欧洲智库Jacques Delors Centre的分析,欧盟各国在对俄制裁之上承担着截然不同的风险和代价。因此,当欧盟领袖想要以欧盟为本位发挥地缘政治中的国际影响力,就不得不共同分担发挥此等影响力要付出的成本,否则难以长久团结各国。
例如在对俄能源依赖之上,外界往往将焦点放在德国,但其实根据多个判准的分析,中东欧发展程度较低的国家才是对俄制裁的最大受害者。若以俄国能源占进口的比例计算,虽然俄国天然气占德国进口量的一半以上,但对俄国天然气依赖程度最高的却是捷克和拉脱维亚,两国全部天然气也来自俄国供应;而匈牙利则有超过九成天然气进口依赖俄国,难怪总理欧尔班向来亲俄。
自去年底欧洲天然气价格高涨以来,不少原供应其他地方的液化天然气都转往欧洲谋取更高回报。同时,欧洲近十年的供气管道连接性已大有提升,而其液化天然气的处理能力据估计尚有一半空档。因此,《经济学人》此前就有分析认为,即使俄国天然气断供,欧洲的代价将会是荷包缩水而非在物质条件上的痛苦。
然而,在电费价格直接受短期能源价格变动影响的欧盟,不是每个国家的市民都有能力为此付出荷包中的代价,例如保加利亚、拉脱维亚、波兰等国的能源支出就占家庭支出超过15%(德国则在约10%左右),而且这些中、东欧国家的每单位能源可生产的经济产值都处在较低位置。当能源价格像去年底般急升数倍,对他们的打击将尤其严重。
即使欧盟最终不愿对俄国能源作出制裁,此等分布不均的冲击也会陆续浮现,因为在俄乌战事持续之际,出于形象考量或各种融资上的困难,不少西方企业都对俄国实施“自我制裁”,减少与俄国的商业往来, 当中也包括了能源企业。根据路透社的分析,这些“自我制裁”的影响已经开始出现,最先在俄国对外的煤炭供应上,其3月数字与此前两月相比已见明显跌势,同类状况也是较小幅度出现在原油和液化天然气之上,预计到4月其影响将更为明确。在此情况下,如果欧盟要维持现有对俄压制力度,由有能力的国家去分担受影响尤重的国家的负担,将是现有对俄部署的先决条件。
对俄制裁的不平均影响,也不局限于能源层面。虽然整体而言,欧盟与俄罗斯的贸易只占欧盟贸易额的2%左右,但这个比例却不是平均分配到各国,不少东欧前线国家对俄罗斯的贸易依存度远远高于欧盟平均值。例如立陶宛的对俄出口额就占其经济产值超过8%,拉脱维亚的同一数字则为6%以上。聚焦到特定产业的话,对俄出口甚至会占上一些东欧国家整体出口的三、四成(例如拉脱维亚的食品出口)——当特定群体免到特别严重的打击之时,这些国家也有可能会出现政治不稳的局面。
因此,其实凡尔赛峰会即使是以乌克兰局势为主题,也应该回归根本,讨论共同债务的问题。诸如马克龙、意大利总理德拉吉(Mario Draghi)等领袖,就一直主张欧盟效法其疫后复苏基金的做法,以欧盟名义再次共同举债,再由欧盟按各国情况分配,这样就可以让每一个国家受到的不同程度打击都让全盟共同承担。不过,此提案在荷兰和德国这些传统“财主国”的反对下,就没有放到凡尔赛峰会的议程之上。
对此,马克龙并没有放弃。他称:“正如我们在疫情中所见一般……当我们就目标达成一致……(适当的)工具就会紧接而来。”
这种欧盟内部的争持,是一种难以摆脱的旧惯性。从乌克兰战争开展以来的欧洲回应可见,这种惯性是可以被摆脱的。到底欧盟这几个星期以来的罕见决断是昙花一现,还是一个新的欧盟的开始,在欧洲的俄乌战略趋近极限之际,我们就可以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