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丝卡|写诗必定是荒谬的,但它就是一种必要的荒谬
一九九三年,我在华沙过圣诞。天气烂透了,不过卖书的摊贩已摆出摊子做生意。我在其中一个书摊发现了一本辛波丝卡的诗集。她是 Roman Gren 最喜欢的诗人——Roman Gren 是《三颜色》的译者。我买下这本书,打算送给他。 辛波丝卡和我从未碰过面;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共通的朋友。就在我胡乱翻阅这本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见钟情〉。这首诗所表达的意念和《红》这部电影十分相近。于是我决定自己留下这本诗集。
导演奇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曾如是说,而他所说的《三颜色》,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蓝白红三部曲”(Trois Couleurs)。今天,是诗人辛波丝卡逝世的九周年纪念日。这位睿智、慧黠、博学而敏感的波兰女诗人,曾以诗歌夺得199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她是第三位获得此奖项的女诗人,也是第四位获得此奖项的波兰作家。辛波丝卡的名声早就响彻国际,中港台三地早就出版过她的翻译以及专书。在台湾推广波兰文化的林蔚昀,曾于2016年书写《猴子轻柔的铁链声──从辛波丝卡的诗,看波兰百年来的历史难题》一文,以历史角度切入辛波丝卡的诗歌(抑或相反?以辛波丝卡的诗歌切入波兰的历史进程)。而陈黎、张芬龄翻译的《辛波丝卡》一书中,对于辛波丝卡的简介则是:
我们将在今天的【在与时】简单介绍辛波丝卡的生平,并讨论她的数首诗歌。
布鲁各的两只猴子,轻柔的铁链声
1923年出生于波兰的维斯拉瓦・辛波丝卡(Wisława Szymborska),在1931年随家庭迁往克拉科夫,并于1945年在波兰首席学府修读波兰文学(Uniwersytet Jagielloński)。这短短一句话,可以看出数个重点:其一,她出生于一战以后的波兰,并在成长期间经历了二战;其二,假如你对克拉科夫这个译名不太熟悉,它的波兰名字是Kraków,二战时期恶贯满盈的纳粹奥斯威辛集中营,就在克拉科夫的西南60公里之处;其三,在动乱而绝望的历史大环境里,辛波丝卡仍以22岁之龄进入大学。
在波兰,成长于二十世纪被战火与冷战蹂躏的人们,会因著反纳粹法西斯以及种种原因,选择投向另一方面的意识形态阵营——共产主义。1945年当辛波丝卡打算推出第一本诗集时,政局变易,波兰共产党主张文学应当为社会政策发声,简而言之,就是苏联共产党所主张的文学必须反映现实。直到1952年,她的这部诗集《存活的理由》才真正出版,然而,辛波丝卡后来对于这种为和平奋斗、建设社会主义美好社会的诗集显出厌恶与悔恨,在后来的结集里她没有收录这本诗集中的任何诗歌。1976年,她回首过往出版的180首诗歌,只有145首是自认成熟之作,不成熟的作品(无论是诗艺的未成熟,还是思想的稚嫩)是否就是服膺在波兰共产意识形态的作品呢?我们未能得知。不过,至少,使得辛波丝卡成名的绝对不是这部诗集的作品。
1957年,终究完全放下政治主题的辛波丝卡,出版诗集《呼唤雪人》,主要处理人与自然、历史、爱情与历史的总总关系,其中较为著名的是〈布鲁各的两只猴子〉:
我不停梦见我的毕业考试:
窗台上坐著两只被铁链锁住的猴子,
窗外蓝天流动,
大海溅起浪花。
我正在考人类史:
我结结巴巴,挣扎著。
一只猴子,眼睛盯著我,讽刺地听著,
另一只似乎在打瞌睡——
而当问题提出我无言以对时,
他提示我,
用叮当作响的轻柔铁链声。
这首诗有两种流行的解读,其一是辛波丝卡对于动物的关怀,这点下文会再次提及,但简而言之是她对于自然、动物、地球甚至外太空和死物都带有关怀与悲悯,被铁链拴著的猴子无言地嘲讽考著“人类史”的女诗人,简直是对于人类多年以来妄顾动物权益的一记重拳;其二是对于苏共政权在二战及冷战时对于波兰的统治,高压政治之下她考著人类史,而被苏联控制下的波兰就如同一群被锁著的猴子,讽刺地听著如今的历史。如是,辛波丝卡是否真正放下社会主义给她笼罩著的阴影呢?可以是“是”,也可以是“不是”,但无论如何,她在诗歌中主要处理的议题,早已由单纯地建设社会主义,转移到人类与自然的层次了。
人类的边缘,结束与开始
在1953至1981年,辛波丝卡在《文学生活》周刊担任了将近三十年编辑,并在一个名为〈非强制阅读〉的专栏里,引介不同书籍,其中的数量甚至不是文学优先,而是音乐、工具书、绘画、哲学、百科全书等等,其中更有大量关于动物知识的书本。人类和动物该如何相处,人类真的如此重要吗?辛波丝卡一直询问这些问题。后来,她出版的诗集也不停讽刺著人类的骄矜自大:“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在一颗小星星底下〉)、“所以这只死掉的甲虫躺在路上,在阳光底下无人哀悼地闪闪发光。”(〈俯视〉)“外太空自身俱足,亦即——完美。(但人类的)嘲弄者对此绝不宽贷。”(〈警告〉)
在这些年里,辛波丝卡的名气一直积累著,到了1976年,她出版的诗集《巨大的数目》初刷一万本在一周内马上绝版,这是真真正正巨大的数目。在巨大的数目里,辛波丝卡所关注的是微小的、少量的、在地理上或认知上边缘的、抑或,在记忆里被排斥到一个角落的某种感觉,某种意象。这种关怀让她一直书写到九十年代,出版了诗集《结束与开始》,与诗集同名的一诗就这样写著:“每次战争过后/总得有人处理善后。/毕竟事物是不会/自己收拾自己的。〔…〕并不上镜头,/这得花上好几年。/所有的相机都到/别的战场去了。”
边缘,冷静,而且语言节制。辛波丝卡可以用最短的语言去呈现一个意象或一个感觉,并且如针刺般把社会、时代甚至人类的荒谬都突显出来。在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给她时,评审语是“诗歌中精确的讽刺,使历史与自然的概念燃亮了人类如今的现实片段。”(...for poetry that with ironic precision allows the historical and biological context to come to light in fragments of human reality.)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然而,对于诗歌,辛波丝卡却有著怀疑的心。在九十年代收录的作品〈有些人喜欢诗〉里,她说“诗究竟是怎么样的东西?”“我不懂,不懂/又紧抓著它不放,/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栏杆。”连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女诗人也如此说著时,可以一见诗歌在世界舞台的边缘地位。
辛波丝卡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写诗本身是不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假如用一种切割排除的思维去想,很容易就会询问一个问题:“为甚么非如此不可?为甚么,一定要写诗?这个主题,是不是必须要用诗歌去处理?”这系列问题很容易就能让写诗的人哑口无言。然而换位思考的话,总没有一个题材,是特别适合某个文体的。而且诗歌却在社会里从未缺席,从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名单,到社会上的出版,到文学教育之中,现代诗歌虽然声音微弱,却终究不断发声。而诗艺的高低、对于语言音乐的敏感度、对于社会、时事、以及世界的关怀等等,诗歌都可以承载与其他文体相异的观感与阅读经验。不过写诗⋯⋯写诗究竟是甚么呢?写诗必定是荒谬的,但它就是一种必要的荒谬。比辛波丝卡早三十九年,于1957年夺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卡缪,简明地指出荒谬的源头,就是人和世界要求和回应之间的不相应而产生。如果你写的诗没有意义,世界又不符合预期,难道诗人就要选择去自杀吗?如果以卡缪的说法,就是要如同西西弗斯一般,把思想转向,觉得自己可以蔑视世界的规矩,获得思想上的自由。
如果以辛波丝卡的回应,她可能会说,诗歌,就是“写作的喜悦”、“保存的力量”,也许,如果是向诸神与规矩抗议的话,那就是“人类之手的复仇”。(〈写作的喜悦〉)那无疑是完全荒谬的,但还是要坚持写下去。坚持写下去,就是对于荒谬诸神的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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