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致日本友人书:我如何与瓜塔里一起游牧式写作

撰文: 唐晋滨
出版:更新:

01哲学编按:德勒兹几部最重要的著作,比如《反伊底帕斯》、《千高原》与《甚么是哲学?》,都是与瓜塔里合写而成。宇野邦一(Kuniichi Uno)是德勒兹著作的重要日文译者之一,亦曾与田中敏彦、小沢秋広等学者合译《千高原》。本文是德勒兹给宇野的一封书信,讲述两位法国哲学家最初相识与合作的情况,以及互相碰撞与磨合的过程。

作者|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
译者|董树宝

 

亲爱的宇野邦一:

你问菲利克斯・瓜塔里(Félix Guattari)与我如何相识、如何一起工作,我只能提供我的观点,菲利克斯的看法可能有异。可以肯定的是,一起工作这件事并没有秘诀或普遍的方程式。

 

宇野邦一(1948- )

 

这发生在法国1968年之后。起初我们并不相识,但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希望我们见个面。然后,我们表面上没有甚么共通点。菲利克斯总是有许多维度,参与许多精神医学与政治的活动;他从事许多群组工作。 他是群组之间的“交集”(“intersection”),就像一颗星。抑或应该将他与大海相比:他总是在运动著,始终光芒四射。他能够周旋于各种活动,他睡得少,他四出游历,他不会停下来,他永不中止(ceases),他具有异常惊人的速度。至于我,我更像一座山丘:我移动不多,不能同时进行两件事,我为我的观念著迷,而且我所具不多的运动都是内在的。我喜欢独自写作,我不喜欢说话,除了讲课,那时的说话另有目的。菲利克斯和我在一起时,可能就变成一个不错的相扑手了。

 

宇野邦一与其他学者合译的日文版《千高原》

 

可是,如果你仔细打量菲利克斯,那会发觉他太孤单了。在两个活动之间,或在很多人中间,他可能会陷入最深邃的孤独。他溜走了,去弹钢琴、阅读、写作。我很少遇见一个这样有创造力、提出这么多理念的人。而且他从不休止用他的理念去思考,他不断地调整它们、改变它们。他也有时对它厌倦,甚至能够忘记它们,以便之后再修改它们、重新洗牌。他的理念就像是素描(drawings),甚至是图表(diagrams)。概念是最使我感兴趣的东西。概念就像有它们自己的存在(existence),它们是活的,就像不可见的生物,但我们要创造它们出来。哲学在我看来是一门关于创造的艺术,就跟绘画或音乐一样。哲学创造概念,而概念不是一般性的原则(generalities)或真理(truths)。概念更接近是单数/奇点(the Singular)、重点(the Important)和新事物(the New)。概念跟感受(affects,作用于我们生命的强烈效果)与知觉物(percepts,激发我们对观看与感知的新方式)密不可分。

在菲利克斯的图表与我表述出的概念之间,我们很想一起工作,但我们不知道如何做。我们从大量阅读开始:人种学、经济学、语言学等等。这些都是我们的原材料。我曾为菲利克斯从这些材料中提取的东西著迷,而我想菲利克斯对我试图注入到材料中的哲学会感兴趣。很快我们就知道《反伊底帕斯》(Anti-Oedipus)将会是一本关于甚么的书:一种作为机器、工厂的无意识之新阐述;一种以历史、政治与社会世界为索引的谵妄之新构想。但是,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开始以长篇而无序的书信来往进行工作,这些书信没完没了。然后我们见面,只有我们两个,每次持续几天或几个礼拜。你要明白,这是非常累人的工作,我们经常为此大笑。我们在各自的书桌前独立工作,将这个或那个论点往不同的方向发展;我们交换草稿,我们需要新术语时就创造出来。很多时候,这本书有著一种强力的连贯性,以至不能再说是出自我俩谁的手笔。

 

德勒兹、瓜塔里《反伊底帕斯: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我们之间的差异的确有妨碍我们工作,不过差异给我们的助力更多于阻碍。我们从来都没有相同的节奏。菲利克斯责备我没有回复他写给我的几封长信: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至少在那刻还不能。我只能之后回复,但一、两个月后菲利克斯已经跑到其他领域了。而在我们见面时,我们不会对话(dialogue):一个人说时,另一个人就会听。我没有放弃菲利克斯,即使是在他厌烦的时候,不过菲利克斯紧追著我,即使我已经筋疲力竭。渐渐地,一个概念就会具有了一种自主的存在(an autonomous existence),有时我们俩对同一概念仍然有不同的理解(例如我们从未以相同的方式理解“无器官身体”(“the organless body”))。一起工作从来都不是一种均质化(homogenization),而是一种增殖(proliferation)、分岔的集聚(accumulation of bifurcations)、块茎(rhizome)。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特定主题或那个特定观念是谁提出来,可是在我看来,菲勒克斯做著这些大脑激荡(brainstorms,直译是大脑风暴),而我则更像一根避雷针。我导向地下的东西都再出现,会转变,然后菲利克斯会重来,一直下去,我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前进。

 

德勒兹、瓜塔里《千高原: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合写《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的经验就完全不同了。这本书的构成更加复杂,所探讨的领域更加多样,不过我们已经建立出极好的合作关系,我们能够猜出另一人正在往哪些方向前进。我们的谈话(conversations)充满省略(ellipses),而我们却可以建立各种共鸣,不是在我们之间,而是在我们穿越的各种领域之间。当我们写这本书的时候,最美妙的时刻是:音乐与间奏曲、战争机器与游牧、生成动物(animal-becoming)。对于这些时刻,在菲利克斯的咒术下,我感觉到我可以感知到陌生概念栖居著的那些未知界域。这本书是我的快乐泉源,而且对于我而言,这是一本不可穷尽的书。以上这句话并非出于自负或虚荣心,我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读者说话。最后,菲利克斯和我都要回到我们各自的工作,这样我们才能喘一口气。然而,我深信我们会再次一起工作。

好了,我亲爱的宇野,我希望以上能至少回答你的部分问题。祝你一切顺利⋯⋯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暴风骤雨,原题为〈致友人书:与瓜塔里一起游牧〉,译文经01哲学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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