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利奈尔:陆地的章鱼在发抖 我们这么多人在挖自己的坟墓

撰文: 01哲学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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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爱恋与战争是阿波利奈尔诗作的阿基米德点,虽不中亦不远矣。粗略估计,在诗人短暂的三十八年生命当中,出现过九名女子,无论其爱恋关系顺利与否,她们最后都成为踮足阿波利奈尔笔尖上的谬斯女神。

作家的原点──爱欲与战争

一面朝天吐墨汁

一面啜饮彼爱的鲜血

而且感到非常之美味的

这不近人情的怪物就是我

——〈章鱼〉

我在海洋中间建造了住家

窗是从我的眼睛流出的江河

章鱼群集在墙壁周围

谛听他们三重奏的心跳用嘴敲窗

⋯⋯

陆地的章鱼在发抖

我们这么多人在挖自己的坟墓

——〈大地的海洋——给德・希里科〉

章鱼有三颗心脏,幽蓝萤光的血液。对纪尧姆・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而言,章鱼的形象是诗人的化身:一颗心用于写作,另一颗以爱恋为食;还有一颗,大概是对战争与死亡的入迷与恐惧。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

说爱恋与战争是阿波利奈尔诗作的阿基米德点,虽不中亦不远矣。粗略估计,在诗人短暂的三十八年生命当中,出现过九名女子,无论其爱恋关系顺利与否,她们最后都成为踮足阿波利奈尔笔尖上的谬斯女神。与画家罗兰珊(Marie Laurencin)的交往最富传奇色彩,二人互相成就了对方的艺术创作高峰:阿波利奈尔的首本诗集《醇酒集》中,以“玛莉组诗”占去了最大的篇幅;罗兰珊的《阿波利奈尔与他的朋友们》是她传阅至广的画作之一。即便后来二人的恋情告吹,阿波利奈尔凭借对罗兰珊的怀恋,写出了代表作〈米哈波桥〉(于巴黎铁塔附近的桥梁)。

爱情消失如逝水

爱情消失

而生命缓慢如斯

而希望强烈如斯

夜晚来临钟响

岁月消失我依旧

──〈米哈波桥〉节选

爱恋之苦痛在于爱情无可复来,而生命那么短暂,时间总是与爱恋共谋,催促或提醒著终结(无论是生命或是爱情)必将如期而至,我们终将贫竭得孑然一身。而个人之所有,只是无尽的希望/欲望。而诗的创作,成为阿波利奈尔排解爱情之苦的寄托。

玛丽・罗兰珊(Marie Laurencin)《于农村的重聚(阿波利奈尔与他的朋友)》(Réunion à la campagne (Apollinaire et ses amis)) ,1909年 ,画面中心的男子即为阿波利奈尔。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阿波利奈尔主动参加法国志愿军。战争经验化为其诗作中另一常见的意象,与爱情、欲望结合,形成了新颖奇诡的风格。〈照明灯〉便是其中的代表作:

加长了射程

加长了妳枪砲的爱情的射程

晃动的枪砲笨重的铙钹

被为爱疯狂的小天使挥舞著

向部队之神致敬

──〈照明灯〉节选

情诗以外,阿波利奈尔的更为有名的,要数其图像诗。二十世纪之际,大型的世界战争为人类文明带来巨大的冲击,科技的兴起更是在文化界投下了一发重砲──电影技术如放大聚焦、蒙太奇等,大大改变了固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动态的视像逐步进占观众的审美经验。当时对“艺术形式”的争论分为两派,一派拥护传统的艺术技法,另一派则拥抱“新艺术”,超现实派与立体派都可以归入此队伍之中。阿波利奈尔的图像诗可说是在两派之间搭起了连结的桥索。

阿波利奈尔〈下雨〉(Il Pleut)

女子的声音如下雨

仿佛她们已死去也被遗忘了

雨下得也像是你

我生命里奇妙的际遇

啊!滴滴的水珠

云朵像腾立的马开始嘶鸣

一个由声音城市组成的世界

倾听这雨声

随著遗恨和蔑视泣下古老的乐曲

倾听这上下系住你的枷锁

细丝缕缕地落下

——〈下雨〉

以〈下雨〉为例。阿波利奈尔完全摆脱了文字与诗体格式的限制,阅读诗歌的经验不再局限于横竖之间的字体排列,而是能直接从诗歌的形体中首先感受描述之物的“景观”──那随风微微倾斜,细弱纤幼的数行雨丝,正是酝酿幽微愁郁情绪的完美场景。开首“女子的声音如下雨/仿佛她们已死去也被遗忘了”,首先为全诗配上了芊芊细软的声音──那如雨般婆娑的少女话音。声色影画,文字的功能不再只是过后的回顾与追溯,局限于横横直直之间;诗歌本身化为捕捉瞬间的快照,时代情怀与人类情感转瞬即逝的氛围不再只是照片、电影的专利,阿波利奈尔以文字将这些脆弱易逝的片段,描述得比单纯的图像更为美丽动人。阿波利奈尔走在时代的最前,以最为前卫的书写实验,作出掌握未来的尝试;而图像诗的形式又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东西各方的诗人。

北园克卫是活跃于二十年代的日本诗人,此为其创作图像诗的尝试。

立体主义教皇

除诗作以外,阿波利奈尔更产出大量的艺术评论。毕加索将阿波利奈尔称为“立体主义的教皇”,他在《立体派画家》(Le Peintres cubists,1903年)中为立体主义定下了论述框架,将立体划分为科学立体主义、物理立体主义、俄耳甫斯立体主义四种趋向;又在多本杂志为初起的立体派画家如毕卡索、布拉克等撰文,全力支持起派别发展。在他的推动下,1911年法国独立艺术家美术作品展会中,41个展位全由立体主义画家订下;同年又首次出国,移到布鲁塞尔展出。就是在这次美术展目录前言中,阿波利奈尔以“立体主义”与“立体主义画家”称呼这些出展的艺术家,正式为此流派奠下历史基石。立体主义亦成为二十世纪成就最大、影响最深的艺术流派之一。

出自许昊皓:《20世纪先锋建筑的序曲:1910-1928年捷克立体主义建筑实践》,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6年。

早逝的“超现实主义”旗手

在绘画艺术范畴,阿波利奈尔大力推举立体主义;那么他如何看待自己的文学创作呢?

诗作之外,他写过情色小说,《小唐璜回忆录》和《一万一千鞭》皆极尽情色之能事﹐恋童、鸡奸、恋尸与性虐都写得色香味俱全,由是者不难理解其后他对萨德(Marquis de Sade)的欣赏与推崇;短篇小说集《异端头领及同伴》则以嘲讽天主教教会为故事主旨,刁转的情节犹见《十日谈》之影子;《失散的故事》中〈橙汁〉、〈整容外科〉、〈激素疗程〉等以医学中的科学幻想为题材。阿波利奈尔的创作主题多元,风格回异,而他自己亦鲜少就这些创作提出风格理论,从未将自己归于某个流派或主义的名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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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17年,阿波利奈尔创作第一出剧本──《泰瑞西亚斯的乳房》(Les Mamelles de Tiresias),事情开始有所变化。《泰瑞西亚斯的乳房》配合一战期间对国内生产力的要求不断提高的情况与当时女权意识兴起的时代趋势,以希腊神话中底比斯城中曾有过男女双性经验的祭司泰瑞西亚为原型,剧中的现代女子泰瑞西亚斯拒绝生育,渴望变性,于是将乳房如鸟儿般放飞(在剧场中以一红一蓝的气球象征),让它们燃烧爆炸,女子随即变成男儿身。结尾以泰瑞西亚斯向观众抛出气球与小球后说道:“飞去吧我无力的鸟儿,/去喂食每一位/新生儿”(Envolez-vous oiseaux de ma faiblesse/Allez nourrir tous les enfants/Des la repopulation)作结。

《泰瑞西亚斯的乳房》剧照。

阿波利奈尔在剧名下标明:这是一部“两幕及一序幕”的“超现实主义戏剧”。这是阿波利奈尔第一次为自己的创作落下定义,更重要的是,这是“超现实主义”——这将会席卷全球的迷人思潮——第一次显露人前的时刻。阿波利奈尔所理解的“超现实主义”与布勒东(André Breton)在1924年发表的《超现实主义宣言》中对该名词的定义并不完全相同。但是,二人在1915年开始通讯,布勒东在其后亦以阿波利奈尔对剧作的备注作为此一全新文艺思潮运动的定名。阿波利奈尔在1918年11月9日因西班牙流感去世。不得不说,若非英年早逝,阿波利奈尔大概也要成为超现实主义运动中重要的“教主”之一。

参考资料:

阿波利奈尔著,李玉民译:《阿波利奈尔论艺术》,上海:上海出版社,2008年。

阿波利奈尔著,余光中译:《诗人的餐巾》,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

莫渝:《波光潋滟:20世纪法国文学》,台湾:秀威资讯,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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