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医生》:它不是恐怖片——介说恐怖片的原理|方川明

撰文: 方川明
出版:更新:

作者|方川明

【作者按:严格来说,本文不是《安眠医生》的影评,而是尝试解答“何谓恐怖片”的问题。】

Mike Flanagan 编导、剪接的新作《安眠医生》(Doctor Sleep,下称《安》)是《闪灵》(The Shining)的续集。这出由伊云・麦格高(Ewan McGregor)和莉碧嘉・费格逊(Rebecca Ferguson)主演的电影,不但忠实地呈现史提芬・京(Stephen King)的同名小说文本,还延续了史丹利・寇力比克(Stanley Kubrick)版本的视觉观感(及部分内容)。某程度上,导演 Flanagan 有效地消解了京与寇力比克长年来的改编纷争,两人的主张毫不矛盾地兼融于《安》的文本。难怪直肠子性格的京在一些访问中透露,他对 Flanagan 的处理手法感到满意,还通过《安》回溯性地接纳寇比力克的《闪灵》(换言之,若然没有 Flanagan 的《安》,他老人家仍没法接受影迷拥戴的寇比力克版本)。即便《安》是一出角色塑造充足、剧情铺陈精良和没有滥用 CG 特效的好戏,笔者仍然要给出以下的结论:《安眠医生》不是恐怖片。先澄清一点,以上两者没有抵触,坊间也有大量符合“恐怖片”定义的电影,却是相当不济的烂戏;同样地,哪管《安》不属于恐怖片,却无损它是“合格有余的优秀电影”此事实。

《安眠医生》海报

甚么是恐怖片?

据说电影是按著类型(genre)来分门别类。除了恐怖片类型(horror genre),还有爱情、科幻、剧情和歌舞片等各种类目。在此,我们可以从现今流行的恐怖片类型往前追溯,寻觅它的始源,以便归纳出某些特质。从七、八十年代著重实体特效(practical effect)的荷里活 B 级恐怖电影,到五、六十年代的咸马恐怖电影(Hammer's horror movies),至三、四十年代盛行的环球怪物片(Universal classic monsters),转往二十年代的德国表现主义电影(German expressionism films),直到雪莱夫人(Mary Shelley)和伯兰・史杜克(Bram Stoker)等人代表的哥德文学流派(gothic fiction),还有天才作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恐怖短篇小说,如此类推。据此,我们大概可归结一份清单,列明一系列特定的情节和角色形象,当中包括:鬼魂、科学怪人、吸血鬼、木乃伊、外星怪物和心理变态的杀人犯等等,它们都是古今恐怖片(及相关文艺创作)关注的题材;换言之,凡涉及以上角色和题材的电影,一律被视作恐怖片。然而,即便总结了一些典型的恐怖片角色或主题,我们仍没法解答以下问题:为何有些采纳了恐怖题材的电影毫不恐怖?相反,一些没有采用上述题材的电影则十分恐怖?举例说,1999年首映的《盗墓谜城》(The Mummy),即使电影具备千年木乃伊与古埃及魔幻元素,究其底蕴,它还是被归类为夺宝奇兵式的动作魔幻电影;然则,由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编导的科幻电影《星球梭那里斯》(Solaris, 1972),哪怕它的题材有多文艺(和沉闷),没有一丝典型的恐怖片要素,戏中的部分情节足以吓坏观众(比方说,理应逝去的妻子在男主角面前无限复活),继而被影迷冠上“可怕的非恐怖片”之衔头。基于以上种种,难道我们须进一步划分“恐怖片类型”与“真正的恐怖元素”?就此,后者是不分界限,不局限于恐怖题材的电影,能呈现在各种电影类型之中。故此,无法归类为恐怖片类型的电影,亦可能蕴涵一定的恐怖观感。说到底,究竟所谓的“恐怖元素”是甚么?

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的电影匠人 (04/04)

大卫・休谟(David Hume)在完成《人性论》(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后,他一度精神糜烂,面临崩溃边缘。书中,休谟质疑归纳法的合法性,认为因果律仅是人类的习惯而已,用以描述眼下的惯性现象,与事物的真实状态无关。简言之,一些看似坚实的理性基础被这位哲学家推翻了。尽管休谟本人从没交代清楚,我们难免不将他的精神衰弱和《人性论》的骇人主张——以因果律的方式——相扣连。由于休谟破坏了恒定的世界观,原本假设依规律运作的世界分崩离析,沦为没有规律可言的混沌乱象。正是惯性知识随时失效的可能性,加上人类理性的无力感,逼得休谟几乎发疯。

休谟:苏格兰的启蒙先锋 (05/07)

同样地,为免普遍怀疑带来不良效果,笛卡儿(René Descartes)在《谈谈方法》(Discourse on the Method)提出了“临时行为规范”的建议。当论者怀疑一切的同时,他可以个别保留特定的社会身分或宗教信仰。按照笛氏的比喻,如果普遍怀疑可以比为拆毁房屋,把表面坚实的建筑物化整为零,那么“临时行为规范”则是一间临时建造的小屋,好让失去住处的怀疑论者有所依靠。换言之,由于普遍怀疑主张否定一切存在,包括日常的社会伦理规范,乃至论者自身存在的确定性,导致其世界观不再稳固。就此,笛卡儿唯有主张豁免一些东西(个人身分或信仰),成为少数不被怀疑的充撑物,避免论者一下子失去实存的根基,陷入无止境的疯狂。

笛卡儿:第一哲学沉思集,跟你谈谈方法 (02/11)

有趣的是,在《精神现象学》(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里,黑格尔(G.W.F. Hegel)阐述了类似的社会状态。他把法国大革命的雅各宾党专政,定性为“实在(being)崩坏的持续过程”。因为法革追求的公民平等,正是建基在纯粹抽空的我思主体之上,也是对封建社会的伦常关系的彻底破坏。关于排挤多元杂质、以没有内容为平等基础的大革命,黑格尔称之为“绝对恐怖”(absolute terror)。根据以上考察,我们大概可以将“恐怖”视作某种不稳定性(instability)或不确定性(uncertainty),并对应于“稳定的惯常世界观”。所以,恐怖之为恐怖,不是个别的、特定的“恐怖客体”使然,而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造成;客体的实质内容毫不重要,重点是它能够颠覆、侵扰主体抱持的存在论框架。

黑格尔:自由必须以异化为前提 (08/27)

这便解释了为何一些恐怖题材角色,可毫不费力地变成喜剧人物,反之亦然。故此,《德古拉》和《科学怪人》是冲击基督教生命观的小说,它们讲述了违反神意的“非法生命”的故事,在“一切由上帝主宰”的世界观钻开了名为疑窦的破洞,产生不稳定性。同理,变态杀手的故事总是挑战现代人的常态世界观,例子有《触目惊心》(Psycho,1960)、《连环杀手的肖像》(Henry: Portrait of a Serial Killer,1986)和《危情十日》(Misery,1990)等。这类故事离不开“外表上温文儒雅的邻人,实质为凶残成性的狂徒”的情节,在假设人人正常的伦常社会中散播疑虑,造就不确定性。

《异形》剧照

此外,我们还可进一步区分“主观的恐惧”与“客观的恐惧”。对比一下《异形》(Alien,1979)和《怪形》(The Thing,1982),便能充分说明个中分别。于《异形》之中,导演列尼・史葛(Ridley Scott)擅用——借影评界喜欢用的词汇——“心理投射”的手法说故事,他把异形 Xenomorph 描述成“看不见”的潜伏高手。由此,宇宙航舰 Nostromo 变得不确定和危机四伏,因为异形的缺席是暗示牠在场的痕迹:Xenomorph 可能正潜藏在阴影、排气管等肉眼看不见之处,打算偷袭伏击(补:当异形的神秘面纱被揭晓,变得“可见”以后,难怪后来的各出续集均失去恐怖感)。故此,《异形》是主观的恐惧。

《怪形》剧照

而《怪形》的编导尊・卡本达(John Carpenter),则忠实地呈现 John W. Campbell 在原著小说中描绘的外星怪物;它是千变万化、随意变形,难以言状的“东西”。众所周知,当《怪形》初上映时,美国影评人纷纷给予负评。他们拿《异形》与之作比较,讥称卡本达为二流导演,因为他不懂“心理投射”此细致技法。据此,卡本达既没调暗灯光,也没刻意隐藏外星生物,反把怪物当作卖点,毫不犹疑地直接摆在观众眼前。总之,专业的影评人们认为《怪形》只是庸俗的实体特效大杂绘。故此,这批“高智商”专家完全误解了整出电影的中心概念。要知道,《怪形》的恐怖之处在于:由于怪形无限地变形和模拟他物,即便我们(不论是戏中角色或观众)如实地见到怪形,但仍无法掌握它的实质。眼前一切便分裂为可理解的表象(representation)与无法穿透的物自身(thing-in-itself)。换言之,面对流变不定的怪形,我们人类的理解能力是彻底地宣告无效。是故,有别于《异形》的主观式恐惧,《怪形》属于客观的恐惧;因为问题不在主观层面(“想多了”等等的心理投射),而是客观的层面:它挑明了人类的先天认知界限,在我们身上烙印了不可磨灭的不确定性。

结论:《安眠医生》不是恐怖片

不论是史提芬・京的原著小说,还是寇比力克的电影改编版本,《闪灵》的故事大致围绕以下主轴:在 Overlook 酒店休业期间,兼职看守员的业余作家 Jack 日渐疯狂;他最后丧失理智,追杀妻儿。总括而言,《闪灵》是阐述“现代人类社会的基本单位”:家庭的伦理崩解过程。京的小说版侧重酒店和 Jack 之间的互动关系。据此,Overlook 酒店具备自我意识,它千方百计操纵 Jack 的心智,占据他的肉体宰杀儿子 Danny 和妻子 Wendy。寇比力克的电影版模糊了上述的因果关系,由此观众没法确实这场家庭惨剧是怪力乱神使然,或是纯属 Jack 个人的精神失常导致。换言之,寇比力克依靠冷峻的泛-客观叙事形式(补:之所以加上“泛-”(quasi-),因为电影的前半部仍插入大量 Danny 主观的通灵场面),绕过角色的主观情感,还有灵异现象的实在证据,并把焦点放在人类心理的不确定性之上。然而,这种改动产生了缺点,除了将 Jack 变成不近人情的冷酷疯子(在京的版本中,Jack 更像《安》的 Danny,他内心充满挣扎,未被酒店的邪念完全占据),Danny 的闪灵能力更变得可有可无。《安眠医生》重新解释了《闪灵》惨剧的促发原因:Overlook 酒店和它的一众爪牙邪灵,设法吞噬 Danny 体内的强大闪灵能力。原来,闪灵是一种生命能量。凡是在世者皆有,个中仅有多少之别。《安》进一步交代,邪灵是靠吸食闪灵为生。《闪灵》事件发生后,即便 Wendy 带著 Danny 离开 Overlook 酒店,远走他方,那班饥肠辘辘的邪灵们,甘愿攀山涉水,寻找 Danny 的下落。还不止,成年后的 Danny 得面对另一班吸食闪灵为生的异能人真结族(The True Knot):一班貌似吉卜赛人的流浪者,他们本来拥有相对强大的闪灵能力,专门猎食其他人的闪灵异能,达致延寿之效(所以就是一帮流氓吸血鬼。千万别忘了,在吸血鬼故事的源头中世纪,血液被视为人类的生命之源)。因为以上诠释,《安眠医生》便不是恐怖片了。道理很简单,原先表现为不确定的邪灵、幽魂和吸血鬼,被一并纳入稳定的实在论框架。他们像一般的有机生命体,需要通过劳动、摄食维持“生命”。

《安眠医生》剧照

故此,《安》失去了寇比力克版《闪灵》的独特恐怖感,即消解家庭伦常世界观后所得的不确定性。但重申一次,即便《安》不是恐怖片,也无损它是一出好电影:《安》的优胜之处,在于它重建了京建立的《闪灵》小说世界观,修复好被寇力比克破坏掉的邪灵实在论框架,以新颖的视角延续旧故事。

《01哲学》,哲学入门,深入浅出,更好地理解,更好的逻辑。
立即下载《香港01》App: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