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爱情的自言自语(三)亚里士多德谈友爱|曾瑞明

撰文: 曾瑞明
出版:更新:

作者|曾瑞明

 

在爱与责任之间,除了穷以外,还有友爱。

友爱(philia)虽名为爱,但没有欲爱那么令人昏迷,令人窒息,它更细水长流,是像荒野人生的绿洲。享受友爱,要付责任,但却不只是责任,因为你能享受,当中必有愉悦。

 

根据瑞典神学家虞格仁(Anders Nygren)所说,博爱跟友爱可作比较之处也甚多。友爱是获取性的(acquisitive),在当中我们希望得到欲望的满足。但博爱却是一种牺牲和施予。透过友爱,我们变得更好,但博爱则是完美的展现。上帝完美,才会爱不完美的我们。博爱是无私的,在爱中我们忘掉了自己,但友爱则是一种自我中心的爱(egocentric)。

让我们回到评价的问题。博爱比友爱更祟高吗?是因为有条件就低下,无条件就伟大?我们能否提问:这种“伟大”的爱是可欲的吗?

当我们思考爱的时候,很容易钻入牛角尖︰一个人不是因为我的 X(X 是我的特质,可以是美貌或者财富)而爱我,那才是真的爱我。为甚么?因为如果另一个人也有 X,他/她不也同样可爱吗?因为我的 X 而爱我 ,那我便成了可以取代的。所以,无条件的爱才是最伟大。

 

虞格仁也指出这种爱不可取。我们愿意去爱,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快乐。因为我们爱 X(可能是金发吧),故此爱一个金发的人会令我们愉悦。不过,我们并没有真的爱拥有金发这个人。

这些推论是否太快了?我们可以辩说,世俗之爱是否可取,很视乎 X 是甚么吧。如果 X 并不构成我的核心,这种爱似乎是价值不高的。(没错,英俊不是我的核心,博学才是。)但如果爱上我的人是因为我的坚定意志而爱,那价值就高了。他是因为我之所以为我而爱,这种爱不见得有甚么问题。另一方面,被我爱的人会因为我在爱中感到愉悦而不快吗?刚刚相反,如果我说跟他/她一起不愉悦,他/她才会不是味儿吧。

你打母亲一拳,她会给你右边面吗?也许。上帝可以为你赎罪,母亲的爱也许可以无条件。你打你太太一拳?她会如何呢?(思想实验,请勿尝试)没有男女关系是无条件的。你要找无条件的爱,就不宜入情场,应入教堂。叔叔不妨多告诉你,夫妻关系更是要经营的。每种关系有其法则。

我爱某君是因为他/她心地善良,待人真诚,有颗公德心。但某月某日后,他/她变成了大奸狗,无恶不作,骗他人感情。我不爱他/她,很合理吧?难道你还要我大爱才算伟大吗?就算我真的做到,除了愚爱,还有甚么价值?

无条件的爱不一定有价值,也不是唯一有价值的爱。

 

友情的再发现

说到这里,大家当会明白不同的爱侧重点很不同。由欲爱到神爱,由神爱到友爱,基本上都各自定义爱,也对怎样爱作出了不同规范,不同的爱的观念也有其三衰六旺。“下雨天总挂念从前”的友爱,也不是一直被歌颂。

翻开由亚里士多德学者 Jon Miller 编的《Aristotle’s Nicomachean Ethics: A Critical Guide》的前言,追溯亚里士多德由1874年,从 Henry Sidgwick 至 G. E. Moore 就冷待了一百年。这些哲学家都有深厚的古典训练,但都对亚氏的伦理学不屑一顾!原因是亚氏的伦理学那不够规范性,吃了人间的烟火。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特别是《尼各马科伦理学》(Nicomachean Ethics),只是经过近年的再发掘,才认为它是心理学与伦理学的重新结合。关键不只是我们应该怎样,还有我们本身怎样,我们的人性(humanity)是甚么。这不是人人都会接受的。对于 G. E. Moore 的伦理直观主义者来说,存在著客观的道德真理,不受人影响。像 Henry Sidgwick 的效益主义者,就会影响我们有无偏私(impartial)的道德法则一直可规范我们。人是甚么、人的经验,都并非核心所在。

 

Jon Miller 《Aristotle’s Nicomachean Ethics: A Critical Guide》

 

亚氏的伦理学,是要我们回到人的自身探讨。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也就不能忽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总带著一个目标?这样问是否很怪?我和朋友吹水,吃饭,带著甚么目标?吹水吃饭就是目的。

哲学家 Neera Kapur Badhwar 在〈友谊作为目的自身〉(Friends as Ends in Themselves)一文指出,我们理解的友爱,跟神爱很不同。它不是不需要动机的,它带有一个目的,就是获取快乐。不过快乐并不是爱的目的,而是内在于爱里。一旦得到前者,或者其他人可以帮助得到,我们就可以把那个人弃之如敝屣。友爱的其中一个标准,是你的“朋友”不能被取代。

 

Neera Kapur Badhwar《Friendship: A Philosophical Reader》

 

亚里士多德区分了两种友爱,一种是为了愉悦的,一种是为了效益的。多认识一些“朋友”,好让他们成为我保险销售对象,那就是为了效益的友爱。另一种友谊是彼此在当中找到开心,比如跟某君说无聊笑话就令我乐了半天——最佳“损友”是也。但两种友谊的对象都是可被取替的,如果有另一个人可同为我所用,或同样令我高兴,那我可以跟某君说“886”。或者他/她不能给我愉悦,或者利益,友情同样告终。

 

坏人可以跟好人做以上那种朋友,但也可以随时终结。亚里士多德指出德性之友爱却是不可替代的,为甚么?因为我们是对他人的德性的欣赏,而朋友也对我德性欣赏,这是双互的。只有好人跟好人可以有德性的友谊(坏人不懂享受啊)。另一方面,德性是相对恒久的,不会常常改变。故此,德性之爱较可以让我们终身受益。

友谊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没有人天生是朋友,也不会天生不是朋友。友谊是偏私的,与大爱相

比,友谊只是沧海一粟吧。很有趣的是,把无偏私放在首位的效益主义其实也要处理友谊的问

题。这不是伟大不伟大的问题,而是人心理的问题。这也是基督教还是希腊的问题。我们下次就谈不同道德理论如何“安置”友爱这重要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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