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狄波顿|被身分焦虑追赶著的我们
作者|艾伦・狄波顿(Alain de Botton)
译者|陈广兴、南治国
新的经济自由使数亿中国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然而,在繁荣的经济大潮中,一个已经困扰西方世界长达数世纪的问题也东渡到了中国:那就是身分的焦虑。
身分的焦虑是我们对自己在世界中地位的担忧。不管我们是一帆风顺、步步高升,还是举步维艰、江河日下,都难以摆脱这种烦恼。为何身分的问题会令我们寝食难安呢?原因甚为简单,身分的高低决定了人情冷暖:当我们平步青云时,他人都笑颜逢迎;而一旦被扫地出门,就只落得人走茶凉了。其结果是,我们每个人都惟恐失去身分地位,如果察觉到别人并不怎么喜爱或尊敬我们时,就很难对自己保持信心。我们的“自我”或自我形像就像一个漏气的气球,需要不断填充他人的爱戴才能保持形状,而他人对我们的忽略则会轻而易举地把它刺破。因此,唯有外界对我们表示尊敬的种种迹像,才能帮助我们获得对自己的良好感觉。
身分的焦虑是何时产生的呢?生活的基本需求总应该首先得到满足吧。在饿殍遍地的饥馑年月里,很少有人会因为身分而焦虑。历史为我们证明了:社会保障了生活的基本需求之际,就是身分的焦虑滋生之时。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总爱拿自己的成就与被我们认为是同一层面的人相比较,身分的焦虑便缘此而生了。翻开报纸,发现上面有熟人光彩照人的相片(这足可以毁掉你整个早上的心情);你的好友兴冲冲地告诉你一个消息(他们升了职、他们即将结婚、他们的书上了畅销书排行榜),因为他们幼稚地、甚至带点施虐性地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在晚会上,有人用力地握著我们的手,问我们在“干”甚么,而他自己筹集资金刚刚开张了一家新公司:每当这一切发生时,我们便为自己的身分地位而担心了。
现今,身分的焦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因为每个人获取成功(性爱的成功、经济的成功和职业的成功)的可能性,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想要觉得自己不是“失败者”,我们必须期望更多的东西。我们每时每刻都被成功人士的故事包围。然而回顾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在绝大多数时代里,人们的主导思想与之完全相反:对生活抱以很低的期待不仅正常,而且明智。仅有极少数的人立志追求财富与成就。就大多数人而言,他们知道自己活在世上就是为人奴役,因此逆来顺受。即使是今天,我们攀上社会顶层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我们很难获得能与比尔・盖茨(Bill Gates)相比的成功,就如同一个生于十七世纪的人,想获得路易十四那样的权力是痴人说梦一样。然而不幸的是,现在的人觉得这一切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这种想法来自于每个人阅读的杂志。事实上,如果谁没有为了实现这一切而全力以赴,那才是世间最荒唐无稽的事情。
富豪们是否也会受到身分焦虑的困扰?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他们攀比的对像是与他们同等地位的人。我们所有人的做法都并无二致,故而即使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期的人都富裕,到头来还是觉得一无所有、两手空空。并非我们不知好歹,而是因为我们并不以古人为参照来判断自己。与古人或与其他地域的人相比而显出的富裕,并不能使我们长时间开心。只有跟那些一起长大的同伴、一起工作的同事、熟识的朋友,或是在公共场合与那些有认同感的新朋友相比较时,而如果我们拥有的和他们一样多或更多时,我们才会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此,要想获得成功的感觉,最佳途径莫过于选择一个稍为逊于自己的人作为朋友⋯⋯
论“身分”与“身分”:现代国家的人口治理术丨Gershom Lim
毋庸置疑,对身分地位的渴望,跟人类的任何欲望一样,都具有积极的作用:激发潜能、力臻完美、阻止离经叛道的有害行径,并增强社会共同价值所产生的凝聚力。如同那些事业成功的失眠症患者历来所强调的那样:唯有焦虑者方能成功,这或许具有一定的道理。但承认焦虑的价值,并不妨碍我们同时对此进行质疑。我们渴望得到地位和财富,但其实一旦如愿以偿,我们的生活反而会变得更糟糕。我们的很多欲望总是与自己真正的需求毫无关系,而过于关注他人(那些在我们的葬礼上不会露面的人)对我们的看法,使我们把自己短暂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破坏殆尽。假如我们不能停止忧虑,我们将会用生命中大量的光阴为错误的东西而担心,这才是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
要治疗身分的焦虑,并没有灵丹妙药。但我们可以尽量去了解它、讨论它。这好比气像卫星发来的热带暴雨报道,气像卫星并不能阻止暴雨的发生,但它给我们提供的地球图片,至少能告诉我们一场暴雨的来源、强度、结束的时间,从而可以减轻我们在灾难面前手足无措的感觉。一旦对身分的焦虑有所了解,当我们再次面对对手的漠视和挚友的成功之时,我们的反应就不会仅仅是痛苦和内疚了。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暴风骤雨
本文选自《身分的焦虑》(Status Anxiety)〈中文版序言〉,艾伦・狄波顿(Alain de Botton)著,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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