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法国现象学运动代表
“真正的哲学在于重新学会看世界。”
—— 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
作者|杜小真
五十年代初,沙特终于亲赴德国弗莱堡(Freiburg)与海德格会面,但这次访问令沙特失望沮丧。回国后,他情绪很坏,称这次会见是“聋子的对话”,对方是“退休军官的头脑”,“我是和他的打猎帽对话⋯⋯”【注1】 这也难怪,早在1944年,海德格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信》(Letter on Humanism)曾对沙特许多概念的理解和翻译作出言辞强硬的批评。对沙特的《存在与虚无》(Being and Nothingness),海德格是在滑雪时翻看了几页,很快就放下,而且再也没有拿起来过。但是法国作家圣-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的《小王子》却让他爱不释手,甚至在整本书的书角页边都写满了批注⋯⋯ 从此,沙特明白了,他后来几乎再也没有对海德格作任何评论。但是,海德格却有自己钟爱的法国哲学家,他喜欢一位把他自己的思想和柏格森(Henri Bergson)相混、特别有法国味的哲学家:这位法国人最尊崇的三个哲学家是胡塞尔、海德格和柏格森。海德格认为在法国哲学家中,这个人是最有价值的。这位法国哲学家就是梅洛-庞蒂。虽然,他们两人从未谋面,但彼此欣赏、神思牵挂。
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 1908-1961)是法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思想家之一。他在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盛行的年代与沙特齐名,是法国存在主义的杰出代表。他最重要的哲学著作《知觉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和沙特的《存在与虚无》一起被视作法国现象学运动的奠基之作。两人有著惊人相似的童年经历:早年丧父,“从来没有从一个不可比拟的童年之中复原过来 【注2】 ”。1926-1930年梅洛-庞蒂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学习哲学,1930年通过大中教师学衔考试,1934年通过博士论文《现象学与格式塔心理学中的知觉问题》。二次大战开始后应征入伍,参加抵抗运动,在中学教书、在巴黎高师担任辅导教师,开始在学界产生影响。在此期间,他与沙特等左派知识份子一起创办《现代》杂志,但因政治上的分歧很快分道扬镳。后来梅洛-庞蒂先后在里昂大学、巴黎高师、巴黎大学任教。1952年进入法兰西学院。1961年,梅洛-庞蒂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时年仅53岁。他的英年早逝,令法国学界震惊、遗憾。和他已决裂的沙特还专门写了一篇长文《梅洛-庞蒂》纪念他昔日的战友和同行。
德国现象学进入法国,是法国思想界的一个“事件”,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法国哲学的面貌。现象学在法国的接受始于二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演变成为法国“存在”思潮,被称作现象学的“存在主义转向”。至六十年代有了以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为代表的现象学的“神学”转向。梅洛-庞蒂在法国当代哲学中的重要性首先在于他是第一次转向最杰出的思想家。法国著名哲学评论家文森特.德贡布(Vincent Descombes)认为梅洛-庞蒂是法国现象学运动的真正代表,开创了法国存在现象学的道路。与沙特相比,他在哲学上的重要性更加纯粹。梅洛-庞蒂1929年就在巴黎参加胡塞尔举办的《先验现象学》的四次讲座。几年后,他在《法兰西哲学通讯》上发表了两篇文章《知觉本性的研究计划》和《知觉的本性》【注3】。他的第一部哲学著作《行为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Behavior,1942年)就是他现象学研究和行为主义、动物心理学、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研究的结果。在这一年,梅洛-庞蒂读到了《国际哲学杂志》为纪念胡塞尔的专号,其中有胡塞尔未发表过的《作为历史意向问题的几何学起源问题》,还有芬克(Eugen Fink)的《胡塞尔的现象学问题》等文章。梅洛-庞蒂对现象学的兴趣和研究愈加深入,他为《哲学研究》杂志写过一篇有关胡塞尔的论文。
大战期间,胡塞尔受到纳粹迫害离开了弗莱堡。胡塞尔去世后,一位勇敢的比利时年轻人伯雷达(Herman Van Breda)冒著危险来到胡塞尔夫人那里,几经波折,把四千多页胡塞尔未发表过的手稿带到比利时的鲁汶。梅洛-庞蒂1939年3月到鲁汶查阅了胡塞尔的《欧洲科学的危机和先验现象学》、《观念II》等未发表部分及其它手稿,对他以后的现象学研究影响深远。大战期间,伯雷达计划在巴黎筹备成立征集胡塞尔未发表手稿的组织。梅洛-庞蒂和越裔学者陈德草(Tran Duc Thao)都非常关注这件事。陈德草在1944年从鲁汶带回了一批胡塞尔的重要手稿,回到巴黎。梅洛-庞蒂是法国当时利用这批资料最多的学者之一。在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探索和研究的基础上,梅洛-庞蒂完成了他的巨著《知觉现象学》(1945),之后出版了《人道主义和恐怖》(1947)、《意义与无意义》(1948)、《辩证法的探险》(1955)、《符号》(1960)等哲学著作,还有一些著述和讲稿在梅洛-庞蒂去世后由他的学生整理出版:《眼与心》(1964)、《可见的与不可见的》(1964)、《自然》(1995)。
胡塞尔:现象学开山祖师 (04/27)
梅洛-庞蒂的哲学思想受到多方面的影响,所以他的哲学研究涉及多种领域。当然,首先是胡塞尔现象学的影响。从胡塞尔那里,他懂得了如果没有了被思想的物件,思想就永远不存在:这就是意向性(intentionality)的概念。在他看来,既然现象学是对人的实在经历的存在的描述,那么它就永远不可能完全是白的,也不可能完全是黑的。这种现象学描述的是实在物,也就是描述处在自在与自为之间、意识与物质之间、自由与自然之间的东西。也可以说“两者之间”的东西是梅洛-庞蒂的关心所在。知觉的主体既不是精神的,也不是物质的,这个主体同时是思维著的主体,又是肉体的我。所以,就必然有物质欲望,又有自我意识,人的肉体不能纵情存在。所以,人既是自由的,又是决定的,既主动又被动。人是身体和思维不可分割的存在,使得世界与人生都成为暧昧、摸棱两可的。所以也有人称梅洛-庞蒂为“暧昧的哲学家”。
其次,梅洛-庞蒂受到海德格的影响,他把现象学引向存有论。他认为“回到实事本身”(back to the ‘things themselves’,胡塞尔为现象学所提出的目标),就意味著回到先于认识,而认识又不得不谈论的世界。他反对自然主义或唯科学主义的立场,批评它们把科学的观念看成实在的镜子,设定自在世界,认为真实的意识可以用因果关系的形式与之发生联系。梅洛-庞蒂则认为哲学的首要活动就是要从客观世界回到经验世界中去。不存在内部的人,人总是在世界之中,只有在世界之中才能认识自己。他大概是他那一代学者在精神上与海德格这位“德国思想大师”最相通的少数几人之一。海德格在梅洛-庞蒂逝世后写的一封信中说:“虽然我本人没有见过梅洛-庞蒂,但通过他所说的和他所主张的,我可以想见在他身上具有一种自由和诚实的精神,他知道思想的事情是甚么,知道思想要求甚么⋯⋯我们感到安慰的是,这位刚刚离去的朋友,他已经在一条真正的思想道路上留下足迹,这条路通向从未被世俗的喧嚣吵闹和惟利是图的动乱所染指的领域。”
再次之,就是格式塔形式理论的启迪,这使梅洛-庞蒂的结构研究对于以后的法国结构主义产生很大影响。这里还应补充加入他对心理学和行为主义的出色研究。在梅洛-庞蒂早期的著作中特别是《行为的结构》中已经提出一种“结构的哲学”。梅洛-庞蒂在这方面的论述极富法国特色,他对行为的研究是为著关注意识和自然的关系,但法国传统的习惯是用灵魂和身体的统一来表述这个问题的。意识与一般意义上的自然发生关系的那一点,就是意识存在的身体。而形式理论则可以产生更高层次的分析。梅洛-庞蒂希望综合形式心理学和行为主义。行为在他看来是结构化了的总体,是一种有意义的总体。这种结构不是物,也不是意识,更不是对刺激的反应,而是对一种处境召唤的回答。他认为,意向从中发射出来的自我、承受意向的身体、意向趋向的诸物,这三者就是经验的活的统一中的不可分割的三项,意味著一个行为结构。而结构的概念在梅洛-庞蒂那里表现为形式心理学的格式塔结构(Gestalt structure)。自然就表现为一种“形式的宇宙”,各种形式按有等级的次序排列:不完整的物理形式,完整的人类形式:“物质、生命和精神应是不平等地参与形式的自然之中,它们代表著完整的不同等级,并且最终构成一种等级,在其中,个体性总是越来越多地自我实现 【注4】”。这里可以看到柏格森生命哲学精神在梅洛-庞蒂思想中的渗透和融会。
从根本上讲,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沿循的仍是法国人特有的笛卡儿“我思”传统。但他的“我思”并不包容“我在”,“我思”在“我在”的超验运动中完整化,这是梅洛-庞蒂存在现象学的意图和界限:回归存在。这也是沙特等法国存在主义哲学的共同主张:“我在”优先于“我思”,“我思”赋予“我在”以意义。梅洛-庞蒂和他的同代人一样,坚持笛卡儿以来的基本哲学教益,但又对之进行改造。也出于这样的立场,他用知觉哲学的思想,求助于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语言学,奠定了他的现象学的历史哲学观点。他以此反对沙特只注意到人与物的二元论,忘记了历史、象征、符号,而不懂得世界间的东西。在《辩证法的探险》(Adventures of the Dialectic)中,梅洛-庞蒂从对知觉理论的现象学研究转向了历史、社会的现象学研究,即可称之为“意义存有论”的理论研究。其实,历史是物中间的人与人的关系。我与他人中间的是世界间。这样,身体是人存在于世的运载工具,话语属于意义,他人是我的世界构成的前景。整个历史不是无意义的,但又不是只有一种意义。历史不能提供真理,却可能使我们避免一些错误。绝对的历史不存在,它只是对无意义的一种消除,它的意义是未完成的,是开放的。
最后,还应提到,梅洛-庞蒂在美学理论方面的杰出贡献。梅洛-庞蒂本人在绘画艺术、文学等方面造诣颇深。而他最重要的贡献在于:他以现象学的方法关注“非表像”的东西。这和以后的列维纳斯和德里达等关注“不在场”应该是相通的旨趣。在《眼与心》(Eye and Mind)中,他结合绘画艺术,特别指出见者和可见物之间互相召唤,画中物在自己描述自己,艺术作品是反映彼世的东西,这就是知觉。而在他身后发表的《可见的和不可见的》(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中,他进一步提出问题,指出存有论超出我们知觉和此在的 “原始存在”。而以画家塞尚(Paul Cézanne)为例说明:最原始、最本原的存在,就是没有人的东西。即反思之前向我们显示之物的绘画。自然中存在某种召唤各种绘画的东西,被画的山召唤画家。所以,注视就是看到可见物的非肉身化的过程。诸如颜色那样的可见物并不是坚硬、象视线那样展开的碎片,而是不同方向中的窄路,相对不可见物而使不可见物回响的东西。这些看法都是很有启发性的。
由于梅洛庞蒂的哲学涉及多种领域,又建立在“暧昧性”之上,所以他的思想以至政治态度比他的同代人(比如沙特)要温和。他说过:“我只是要指出哲学不再应该按照上帝、人、被造物的划分来进行思考⋯⋯”但他先于许多人(比如利科,Paul Ricœur)把意识哲学、辩证法和语言学、心理学联系起来,先于许多人更加彻底和恰当地对马克思主义进行评论。他的思想影响了勒富尔(Claude Lefort)、加斯多里亚蒂(Cornelius Castoriadis)、利科等许多学者。近些年来,随著现象学研究的不断发展和深入,梅洛-庞蒂的思想也日益受到关注和重视,他提出的问题和思考将继续吸引和启迪后来人。
注释:
【1】 参见 Frédéric de Towarnicki:《马丁-海德格,回忆和记事》( Martin Heidegger, Souvenir et Chronique),巴黎版,Bibliothèque Rivage, 1999年,85页以下。
【2】 见《现代》杂志,1961年10月号,总期184-185期。
【3】 这两篇文章和梅洛-庞蒂1946年在法国哲学会上的一次讲话稿,在1996年由法国 Verdier 出版社结集出版成书《知觉的优先性及其哲学后果》。这部书仍对了解梅洛-庞蒂的思想有很大帮助。
【4】 梅洛-庞蒂:《行为的结构》,法文版,加利玛出版社,143页。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新大众哲学,原题为〈梅洛-庞蒂——真正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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