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转向与分期 - EP65
承接上文,海德格于《存有与时间》提出了种种创见,对人类生命的新的理解方式: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的宗旨、遮蔽与去蔽式的真理观、此在(Dasein)与世界,与及手之物和手前之物。本文将继续探索现象作为呈现者与存有之意义的问题。
转向与分期问题
大概1934年前后,海德格在思考与表述哲学问题上有明显的转变,《存有与时间》写作计划的失败,迫使他要以另一条进路以继续探问存有的问题。同时,以海德格自身经历来看,他经历了跟当时纳粹党合作与决裂,从弗莱堡大学的校长至被禁止教学。这重大事件都在一定程度上对他是一种冲击。
所谓的“转向”(turn, Kehre)与“分期”一说,实然海德格在一封书信中自己亦承认了“海德格I”与“海德格II”这个说法。海德格转向前后的分别,表现在几方面:首先,在《存有与时间》之后,他舍弃此在分析的进路,没有再发展下去,作品中少有再提及此在,而直接就讲人(man, Mensch)。即使“此在”这词间中或有在他的后期作品出现,但在论述中已再无理论地位,不再牵涉到此在分析的架构。其次,在所用的哲学语言方面,海德格在《人文主义书简》中说,《存有与时间》的第三分部无法以形上学式的语言写成,因而转向了使用诗性语言。第三,随著思想的推展,海德格发展出本现(Ereignis)这概念,并一直环绕著本现来思考存有的问题。
哲学家应该说诗人的语言
海德格在转向后,最明显是他使用的语言上的转变。海德格在《存有与时间》中已经提醒我们,他对此在的分析并非如传统哲学对不同概念的定义,而是一系列的形式指示(formal indicator, formale Anzeige)。他的意思是指,他对于此在与此在的存有状态、情境的描述,只是一种提示、记号,是将人类生存模态及人跟世界之间的关系呈现给我们看的其中一种形式,而不应当作是对于人及世界的本质性定义。
后期海德格认为《存有与时间》仍然摆脱不了传统哲学的概念,例如本质性与偶发性的区分就影响到全书之中的多组二分的形式指示。海德格从《存有与时间》仍然偏近传统哲学系体性的书写,其中心落在存有问题的提问者——此在,转而放到更广大的、普遍的人类生活世界所从事的活动,企图更趋向接近存有本身。
后期海德格于书写上转而倾向以大量的诗性语言,尤其常引用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与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的诗。从个人经历上,海德格年轻时已深爱荷尔德林的诗作,亦受到他浪漫主义倾向影响。他有很多著述是论哲学与诗的关系,他甚至指诗比哲学更能开显存有。海德格于《人文主义书简》中更有一句名言:“语言是存有的居所”。然而,我们应当谨记,海德格的根本问题始终是对存有作提问,即为甚么有东西,而不是没有东西?存有的意义是甚么?
艺术作品与世界——大地
海德格于《艺术作品起源》一文中,对艺术作品有最丰富详尽的论述,我们甚至可以从中得出一套海德格的艺术哲学。艺术作品所表现的是存有物,然而海德格认为我们平日对存有物的理解,是遮蔽式的理解;艺术作品呈现出来的,才是存有物之存有。承接《存有与时间》的世界概念,指让人于其中生活的周遭世界(Umwelt, environment)、一个意义网络。艺术作品呈现出的是一个世界,海德格所用的例子是梵高绘画中的一双农鞋(虽然后来有一说指画中的鞋子是梵高自己,而不是农民的),呈现出一个农妇劳动、欲求、生育与死亡的世界。一座希腊神殿呈现出古希腊时期的希腊兴衰的沧桑与命运、胜利的荣耀与颓败的耻辱。如果说《存有与时间》中对此在的分析,是共通于所有时间与地方的此在状态,那么《艺术作品起源》所论的,是艺术作品能呈现出的某特定时间的某特定族群,以及对某一段历史时期的世界所抱持的理解。此在的历史性与个别性,赋予艺术作品得以能开显世界和大地的力量(即令存有得以呈现的神秘基础)。
海德格并不认为只有天才的技艺与想法所造出的艺术作品方能呈现世界,他后来非常重视物质性的物(thing, das Ding),如人类的工具与器物等。他亦提出了四方域(fourfold, Geviert)的形式指示,它由天、地、神、人四者交织而成,是存有呈现出自身的场域。人类生活世界中所用到的和各种器物,如盛酒祭神的酒杯与连接对岸神庙的桥,是一场祭礼的重要部分,这些器物都呈现出的人类的宗教世界。
对科技的质疑
人类科技的不断发展,这是海德格一直忧虑的问题。然而,海德格所指的科技不只是自然科学理论的解释与预测能力,亦非单纯指机械技术的发达。海德格指出科技的问题,首要在于它会成为人们理解与把握存有物整体的方式。在这种理解下,此在眼中只会有两种存有,一种是作为手前之物、有待开采与操纵的客体;另一种是作为开采者与操纵者的主体。这种理解下,所有事物都变成一种资源(resources),大自然的事物是天然资源(natural resources);书藉与艺术作品变成资讯资源(information resources);甚至其他人/此在,于我眼中亦只是一种人力资源(human resources)、一种可被开采与被操纵的存有者。这种科技式的理解,遮蔽了西方形上学思想的道路,强化了形上学中主客对扬的思想倾向,这是西方哲学陷入危机的源头之一(可以呼应胡塞尔的《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然而海德格亦不是想要我们放弃一切科技,他在一次演讲中说:“我们可以用恰当的方式使用科技产物,同时不让它们影响到我们内在、真实的核心。”
小结
海德格说过:“存有的呈现,有如在林中散步的人,一路在树影斑驳之下探路而行,突然遇到一处林中空地,无树遮挡,阳光得以照射到地上,得出一片光明,豁然开朗。”海德格在哲思之路上走过不短的道路,他对世界抱著丰沛的情怀,从没停止过学思,他更研读过中国老子的《道德经》,并说它跟自己的思想有相通之处。他知道中国的“道”字除了大道之外,也作道路的意义。也因此,海德格临终前最后在自己全集的第一册中写下,提醒读者自己全集所记载的都“是道路,而不是作品”(Ways, not wor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