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勒|相互依赖性和非暴力:个人主义批判(上)
探索与争鸣编者按
8月16日,由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探索与争鸣》杂志社主办的“朱迪斯・巴特勒与中国——走向全球人文建构”学术研讨会在上海交大举行。上海交大人文艺术研究院院长、人文社科资深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王宁主持了会议以并致欢迎词。当代世界著名哲学家和性别研究的代表人物、英国人文社会科学院通讯院士、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玛克辛・艾略特比较文学和修辞学讲席教授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作了题为“相互依赖性和非暴力:个人主义批判”的主题演讲。朱迪斯・巴特勒是当今世界最有影响的语言哲学家和性别理论家,她早年提出的“性别操演理论”、“酷儿理论”等标志著女性主义第四波浪潮的兴起,在当今世界范围内的知识界都有著广泛的影响,是性别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
首先,非常感谢各位邀请我到美丽的上海交通大学,我非常高兴能与大家在一起相互学习交流。在开始之前,我想简单介绍一下我目前正参与的一个国际性的批判理论项目。这一专案的相关资讯已在国际批判理论课程联合(International Consortium of Critical Theory Programs,ICCTP)的网站上公布。爱琳娜和我正参与这个专案,她正在与我们合作举办会议并出版著作和发表学术论文。我们将在几周后去墨西哥城,希望在此领域遇到更多的同事,看看我们之间怎样进行有效的沟通和合作,如在哲学、美学、比较文学、社会科学、传播学和艺术等领域。
我们正试图从批判理论的角度反映全球人文的全貌,但这里我们所用的批判理论是一个广义的概念。我们希望建立广泛知识联系机制。同时,我们也得到了梅隆基金会的大力资助。在这里,我仅向大家简要介绍一下我们目前从事的专案,如果您感兴趣可以稍后与我或爱琳娜教授交流。我确实有一篇关于全球化视域下的批判理论文章,但我想要做的是扩展两天前在上海艺术博物馆发表的演讲。我知道你们其中的一些人听过我那场讲座,但今天要讲的有所不同。
首先感谢各位出席本次国际学术研讨会。我知道大家很早就来到了这里,对此我非常感激。在场的“我们”,是一个内部统一的概念。每个个体聚集在一起,就变成了“我们”。但“我们”也会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彼此能否相互理解,我们彼此之间能否沟通和交流?也许每个人都是自愿来到论坛现场,但每个人是否确切知道“自己”是谁?每个人追寻的目标也许都是相互冲突的,“我们”的内部也确实具有各种复杂性,每个人生活的环境、使用的语言、来自的地方、所面对的文化等,都是千差万别的。因此,我们不能假设一个相同的整体。与此同时,那些不在场的人、成为历史的人,同样也对“我们”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正如你们所熟知的,美国的政治意识和政治领域被历史上的自由主义政治思想学说所引领。虽然这一学说与当今的自由主义政治学说有所不同,当然更与中国的自由主义不同。我们是从某种自然状态过度到现在的政治社会现实的。在那种自然状态下,每个人都是相互独立的个体,彼此间会发生冲突,甚至是激烈的冲突。然而,这种流行的学说——自由主义政治学说——并没有解释为甚么我们是相互独立的个体,我们如何成为这个世界上的独立个体?当然,这种学说也没有解释为甚么人际关系首先应该是冲突,而不是其他的情感,比如依赖或爱。(大家可以发现,不在场的人已经在打电话咨询我们了。)
汤玛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关于政治契约的观点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也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们的认知。这一观点告诉我们,独立个体间的冲突是如何产生的,即满足自身的发展、建立自身对财产和自然的权利或实现社会治理。当然,自然状态一直都是一个虚构概念,一个有意思的虚构概念,一个被广为认知的虚构概念。但它却是一个强有力的虚构概念。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违反事实的条件以此来进入我们当代生活。它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点,就像科幻小说那样,让我们看到当下的政治空间和时间的特殊性和偶然性。例如,《鲁宾逊漂流记》的主角鲁宾逊・克鲁索可以说是这种设想中的标准形象:他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孑然一身的成年人,第一个“自然人”。然而,这种自给自足的状态却被社会经济生活的种种需求所打破。当他与其他人遭遇的时候,就产生了冲突,进而产生了社会契约。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自然状态”的某些方面确实与社会契约相关联。从本质上讲,个体在追逐私利的过程中一定会产生冲突与争斗,这种冲突只有通过一种受到治理的社会性来仲裁。每一个个体在进入这种管制性的社会仲裁前都将追逐私利,比如不计后果地去追求个人想拥有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某种社会契约就作为冲突的解决方案而诞生,它强调个人在法律的框架内约束欲望,规范行为。对于霍布斯而言,那些法律便是公权力。在公权力面前,人人都需要约束自身的欲望。“自然状态”并不是一个理想。
霍布斯并未像卢梭那样呼吁人们回归“自然状态”。霍布斯认为,如果回归“自然状态”,那么生命将会缩短。如果没有公共政府和所须遵循的法律,谋杀将会肆意蔓延。对于霍布斯而言,“自然状态”是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并不是针对国家的战争,或是针对现有权力机构的挑战,而是针对个人主权的战争。我们不知道的是这种主权是脱离于国家还是依附于国家。主权概念的产生早于主体概念的产生,它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政治学或神学概念。主权概念一度甚至被认为是主体概念的外化,是社会契约的一个产物。那么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是,我们如何在“自然状态”中保持主权?这种情况能否成立?
此外,我想考虑的一个问题是,这种所谓的“自然状态”是怎样成为一种虚构的概念的。我这样考虑的原因是我想进一步对想像中的非暴力进行研究。我们可以考虑在甚么样的历史条件下,这种幻想成为主流并成为建立国家的基础,它们在社会中变得极具说服力,并以社会冲突为条件,或是历史的结果。它们代表著逃离困难的梦想。它们强调国家应加强权力,以此获得大众的支持。虽然我们将“自然状态”看作是一个虚构的概念,但它已经成为人类生活的基础,并且对人们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生活产生了干预。在此,我无意揭露虚构背后的真实,而是想要对虚构背后的权力结构和运作关系进行分析和考察。
自由主义政治思想家描述的自然状态下个体的标准形象,实际上是一个成年人,他不需要经过嗷嗷待哺的阶段,不需要依赖父母亲友,也不需要依赖社会制度来学习和成长,而且他天生就拥有了自己的社会性别——男性。这个“原始男性”仿佛生来就是一个顶天立地、足智多谋的人。在这样的一种基本假设背后,其实已经出现了异化———它通过某种排除机制,建立起了自己的等级制度。“社会契约”的虚构在政治理论中极具影响力,但它同样暗藏著权力的压制关系。因此,在讨论非暴力的政治和伦理的时候,我们不能忽略人们习以为常的理念、状态背后蕴藏的结构关系。因此,相互依赖才是人际关系的基础。
讲者 | 巴特勒(Judith Butler),英国人文社会科学院通讯院士、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玛克辛・艾略特比较文学和修辞学讲席教授
译者 | 于洋欢,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葛颂,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
* 本文为2018年8月16日“朱迪斯・巴特勒在中国:走向全球人文的建构”研讨会发言稿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探索与争鸣杂志
《01哲学》,哲学入门,深入浅出,更好地理解,更好的逻辑。
立即下载《香港01》App: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