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肖:学术界的失踪者,沉默与书写的外边思维 (02/20)

撰文: 胡雅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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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沐羽

 

当我们谈及现代法国文学界时,有几个名字是不能落下的:“作者已死”的罗兰・巴特、超现实主义的布列东、情色禁忌的巴塔耶,当然还有写下《文学是甚么》的沙特,被冠上存在主义之名的卡缪等等。然而,今天我们讨论的是另外一位大师——“另外一位”这个定义相当符合他——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 1907-2003)。

布朗肖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不只我们会问,而且也是令当时法国人疑惑不已的问题。作为20世纪最著名的失踪人口,很少人能找得到他。他行事低调,朋友极少,二战后几乎没露过面。他也不接受记者采访,不留下肖像等等——这一切都为大家带来了巨大的困惑,尤其是在世纪末的法国,布朗肖已经声名显赫,甚至有盖过罗兰.巴特的势头,而他仍然隐居幕后,和为数不多的朋友沟通时,他都写信。以致在2003年去世时,大家才确定他的存在。

当我们谈及布朗肖时,会说出他“只以文学的方式在场”。而他的作品有以下特点:孤独,经常自问自答(这一点影响了后来傅柯书写《知识考古学》的写作风格)、抽离与沉默(这点以下会提及)、反传统,外边思维。他在罗兰巴特提出“作者之死”论十年以前,已在《文学空间》(Espace littéraire)提出过类似的概念,并同时回应沙特的《甚么是文学?》,指出了作者和读者的活动之间必须有“开放的亲密性”(intimité ouverte)。假如我们想要处理与解释布朗肖的文学理论,就必须追溯到他的生平去。

 

朋友

神秘而孤寂的布朗肖,生命中有三个最重要的朋友:列维纳斯、傅柯、巴塔耶,这三人不单是他为数极少的朋友,更在哲学的不同角度里启发了布朗肖。当列维纳斯从(海德格与)纳粹的暴力阴霾下逃命来法国时,布朗肖与他结交成朋友,而列维纳斯的海德格哲学让布朗肖得到了养份,“向死存有”的概念启发了布朗肖日后写下这些句子:“准确地说,当我言说之时,是死亡在我中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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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列维纳斯的葬礼上,德希达(Jacques Derrida)在挽词〈Adieu〉里提及了布朗肖的名字:“对我们中的许多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这种绝对忠诚、堪称楷模的思想友谊,布朗肖与列维纳斯之间的友谊,更是一份恩典、一份礼物;出于不止一种理由,它仍然值得我们这个时代的祝福。”布朗肖与列维纳斯其实相聚不多,他们的友谊只靠信件来维系,但仍然是上世纪学术圈中的佳话。不过,这仍然不及布朗肖和傅柯之间的友谊那么传奇。

假如你问傅柯,他和布朗肖有否碰过面,他的答案是否定的。然而布朗肖却认为自己和傅柯其实有碰过面,只是傅柯不认得他而已。在六八学运时期,傅柯已是学术明星了,而布朗肖仍是非常低调(没有被传媒留下肖像),就在那时,布朗肖和傅柯打了个照面,而傅柯至死仍不知道。而傅柯生前曾经说过:“我梦想成为布朗肖”,傅柯在阅读沙特和布朗肖的论战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默默无闻的布朗肖,而非存在主义学术大师沙特。布朗肖最吸引傅柯的地方,是他的写作完全抽离了主体性,只有例外状态与外在思想——是“哲学主体性的消解及其在语言中的弥散,这种语言先是驱逐了它,而后又在它的缺席所留下的空间之内使它不断衍生。”(〈写在越界之前〉,《傅柯主要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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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傅柯1984年逝世后,他的死因爱滋病在法国社会引起了强烈波动,不同的攻击炒作都在升腾,使傅柯的形象不断扭曲变异。1986年,布朗肖发表了文章《我所想像的米歇尔.傅柯》,捍卫了傅柯的学术名声,也在文末提出了“我坚信,无论境遇多么尴尬,我都忠诚于因为他的离世——让我如此心碎——我才允许自己告白于他的这一份知识友谊,因为我想起了那句格言,‘哦,我的朋友,朋友是不存在的。’”此时,布朗肖已经79岁。

 

沉默,域外的想像

然而他们在生前却没有谈过一句话,甚至在《我所想像的傅柯》的文初,布朗肖已经煞有介事地提出“我和傅柯没有私交”。尽管如此,他们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朋友。他们的理论都根植在域外思想中,而且布朗肖对傅柯的想像都比那时的研究更贴近傅柯所真正表达的思想。

所谓的域外思想,以傅柯的解释就是“语言存在只有在主体消失之后方才自为地出现”,看似难懂,但假如以布朗肖的“沉默”理论去解释,也许可以窥之一二。在《文学空间》一文里,布朗肖区分了两种夜晚。其一是浪漫主义式的,是欢迎与接纳的,在这种夜里就像置身在一种亲密无间里,我们可以进入这样的夜,在其中歇息、睡眠或死亡。然而布朗肖颂扬的却是另一种夜,这种夜既不接纳,也不敞开。在这样的夜中,人仍然置身于外。

在第一种夜里,人们可以找到死亡,遗忘一切,置入宁静;而另一种夜里,只有一种无人死亡的死亡,处于遗忘中的遗忘,他只能够是他者,远离自身。这就是主体以外的例外状态,那该如何掌握了解这种他者?布朗肖指出,只能进入第一种夜的最深处,走向本质,然后在某个时刻听见另一种夜的声音——听到了自己,听到了自己步履发出的永久回声,那走向沉默和空无的回声。

在这种神秘化的处理,我们可以看见布朗肖主要想处理的,其实是文学以外的哲学问题,感悟文本以外的世界。他融合了列维纳斯、科耶夫(布朗肖曾上过他的《精神现象学》导读)、傅柯等人的哲学思想,融合进自己的文学理论里,发展出“沉默”这个概念,并把写作定义为“无人的声音”。在写作时把自己的角色抽空,不是“你”、“我”或“他”,“只属于某种谁也不说的语言,不针对任何人而发,没有中心,也不显露任何东西。……作家所在之处,只有存在说话。”正如德希达所说的,书写就是退隐,从自己的写作中撤出,作为一个诗人即意味著怎样丢下言语。让言语独白,让那些只能通过写作形式进行的东西,自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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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思维

布朗肖和巴塔耶等在当代红极一时的作家,他们的作品都冠上了“外边思维”的概念,他们所处理的,都是传统形而上学未能处理的,结构主义遗留了的部分,不能言说或未能言说的部份。关于这点,我们日后将另文再述。简单来说,他们终极的追求都是传统和学院以外的那一块未被言说的“外边”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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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和布朗肖在1941年认识,他们的情谊至死方休,也是布朗肖难得的友谊之一。除了列维纳斯和巴塔耶外,很难说布朗肖有没有实际认识的朋友了。他是一名隐匿的、沉默的、失踪的、(在世时的很多时候)未被言说的作家。在他死后,作品被大量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大陆及台湾的文学界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与影响,而他作品里“外边思维”的概念,也丰富了关于傅柯、巴塔耶等人的论述。正如他在巴塔耶逝世时写的纪念文章《论友谊》里提出的:只有在自我与他人、我与自我的绝对距离中,真正的友谊才会出现,而死亡则是一种绝对的距离。只有处在一种绝对的距离,即朋友死亡以后,布朗肖才会承认友谊的存在。也许这就是布朗肖式的孤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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