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柯:古典时期疯狂史 - EP90

撰文: 01哲学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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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阿图塞:多元决定论——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 - EP89

德勒兹说过,哲学的工作就是创造概念(虽然这句话强调的其实是创造,而不是概念),而人们将以哲学家所创造的概念而被铭记。那么享誉甚大的傅柯(Michel Foucault),为我们创造了什么概念呢?从疯狂到理性、从考古学到系谱学、从知识型到生存美学,傅柯所创造出来的哲学概念一再地挑战著古老的哲学传统。傅柯的博士论文在通过考试之后,以《古典时期疯狂史》为题出版(坊间比较广传的是此书的节录版《疯癫与文明》),就研究理性与疯狂之间的界线并不如我们一般设想的直接、明显,此两者是一种复杂纠缠的辩证关系。

傅柯写作《古典时期疯狂史》,无疑是要写出一部关于疯狂的历史。

别人笑我太疯癫

傅柯要写的,不是一般的关于疯人的文化史,而是一部关于未被理性与知识捕捉的、赤裸而活生生的疯狂之历史。这里吊诡的地方是,到底理性的人能否写出一部未被理性和知识捕捉前的疯狂﹖抑或写作本身已经是一种理性对疯狂的过滤、编码和改造﹖简而言之,要探究真实的疯狂,这要求人们对疯狂进行历史的考察,并把它的历史书写下来,但这样一来,人们所面对的不一定是真实的疯狂本身。

《古典时期疯狂史》的主旨是︰笛卡儿的我思本身就是理性和疯狂的关线;到底笛卡儿的我思是在排斥疯狂,抑或理性本身就是最大的疯狂?是否存在一种纯粹的,未被理性过滤、编辑与改造的疯狂﹖

傅柯在书中言明要探讨疯狂的历史,虽然看似他要写出一部纯粹疯狂的形成史,然而他却经常将疯狂与理性并置,并试图论证理性对于疯狂的形成起到无可置疑的重要性。傅柯希望指出的是,疯狂的确在常人看来是一种病,不过常人更多认为疯狂的问题属于生物学与医学上的范畴,而傅柯更希望指出疯狂实然更多是社会和文明的范畴。有一个笑话很能够说明这点:我们跟被关在精神病院的人到底有甚么不同﹖有人答,分别就在于我们这些“正常人”的人数比“精神病人”多。

傅柯竭力指出,疯狂不单单是一种生物学与医学上的失调、不正常,而亦是文明与社会创造出来的范畴。如果说疯狂是被创造出来的,它又是被谁所造呢﹖傅柯把矛头对准笛卡儿,在傅柯的眼中,笛卡儿那个空洞的我思,从来不只是一个被抽掉所有属性的实体,而是理性、甚至是理性权力的象征。

理性一向被认为是秩序和稳定的代名词,理性在某种意义上是秩序的隐喻。不过社会作为理性建构出的秩序建制,不是无中生有的,它有自身的发展与建构过程。此中具体的操作,是理性秩序通过排除异质,即排除不同于自身的事物来建构自己。换言之,傅柯指出,疯狂是构成理性的必要力量。

非常吊诡的是,理性通过不断把疯狂排斥出去,以图确立、认出自身;愈把疯狂的异质性从自身排斥出来,理性自身的轮廓就愈清晰。为了建构自身,理性需要不断区分理性与非理性、正常与不正常。不过就在这一刻,真正的疯狂可能不是被划出来、跟理性对立的疯狂,而是那个不断作出区分的行为,本身才是真正的疯狂。人类社会的建构是理性秩序的胜利,归根到底社会必需要将非理性及其令人不安的要素都排除出去,社会才能产生与运作。傅柯认为,到目前为止理性看似取得了胜利,但理性本身却是最疯狂的区分行动。

傅柯的伟大洞见在于︰理性和疯狂不是两种不同的东西,真正的疯狂其实是内在于理性之内,甚至说,理性本身就是最高的疯狂。依此逻辑,我们会得出一个极为诡异的结论:即绝对理性的体系可能就正正是绝对的、最纯粹的疯狂体系。众所周知,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指出理性必然会陷入二律背反,简而言之,理性必定会面临事物的矛盾;尔后黑格尔亦认为矛盾的出现非常合理,理性本质上就是矛盾自身发展出来的精神。绝对精神通过不断否定自身、充实自身,最后达到完满的自身认识,那时一切辩证运动都停息下来。但自我否定的过程又怎会达到完满呢﹖到底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会否只是一个为了掩盖理性与疯狂之间的辩证而提出来的解围之神(deus ex machina)﹖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会否只是一个为了掩盖理性与疯狂之间的辩证而提出来的解围之神(deus ex machina)﹖

历史先验

如果要以一个概念来说明傅柯的思想工作,我们可以用“历史先验”(historical a priori)这核心概念来汇通傅柯众多的思想线索。这个词汇首先出自《临床的诞生》,并且以“具体的先验”来描述那些使得临床医学体系得以转型与浮现的话语条件与建制条件。易言之,“具体先验”就是使得临床观看知识型态得以变更的那些基础的先在条件。然而,当傅柯说“先验”是历史或是具体的时候,这不仅仅是因他的思想工作总是围绕著特定的历史时期与历史材料在运作,而是因为围绕著这些历史材料所研究的对象就是知识型态得以形成的述说方式。因而即使“历史先验”这一词汇极具张力,作为历史并且随之发生的变异具体特征,如何可能冠在那些永恒不变、不具有具体内容的认识模式之上,这都让傅柯的思想与工作型态从根本上就远离了传统哲学的存有形上学或是现象学的体验概念。

如果我们说傅柯早先对疯狂历史与临床医学的研究,以考古学的方式挖掘出了那些历史年代背后的知识条件,并且透过《词与物》极大化地将其扩展为“知识型”的概念,那么在70年的《话语的领域》就是透过同一个概念对来自德希达的评论,作了最理论化的反击。意即当如德希达等哲学家在十年前质疑疯狂史仍然落入了形上学语言与理性独语的困局时,傅柯以他渐次发展的“历史先验”概念作回应。而在之后,傅柯对于“系谱学”工作方式的使用,考察历史知识型态的转型乃是为了我们当下存在—认识模式如何形成的过程,意即某种涉及主体历史与当下批判的存有学时,我们仍然需要考量“历史先验”这个概念在其中的重要性,即使傅柯已不再使用它。

能够让傅柯成为哲学家的,并非是他对于哲学史的研究,而是他对哲学思想本身历史的考究与批判,并且以此衡量传统存有学的历史转型向度。即使傅柯的“权力(力量或权力关系)”、“知识型”、“自我修养”、“真理游戏”等等概念比“历史先验”更为响亮,然而考量到“历史先验”作为其根本的思想工作方式与态度,仍然是一相当核心之概念。

(下篇:傅柯:知识型——人将被抹去,如沙滩上的一张脸 - EP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