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疯狂本体论(上):精神病与疯狂 有其充份的合理性
如果说哲学是人类理智的产物,那么疯狂就是哲学的对立面。但长久以来,只有很少数哲学家直面这个对立面。傅柯在1961年出版的《古典时代疯狂史》可以说是思想史或哲学史中最为详尽分析疯狂问题的著作,甚至可以说他是第一位对疯狂问题有足够尊重的思想家,他并没有轻易将疯狂打发为非理智现象,然后拒绝以理论来审视疯狂。但是,今天我们想谈的并不是傅柯,而是黑格尔。
记黑格尔诞辰250周年:关于他的时代、生平与哲学概念的9个知识
众所周知,黑格尔是典型的“理性主义”哲学家,这似乎意味著他会像笛卡儿那样对疯狂作出声讨或蔑视。但事实上,德国古典哲学家,特别是谢林与黑格尔,都对疯狂很感兴趣,甚至在他们的哲学体系中,都把理性的根据看成有疯狂特性,也认为上帝内在包含疯狂的性质。而且,他们不单从本体论的角度来探讨理性与疯狂的关系,也对精神病的结构和案例做了相当多的分析。黑格尔在海德堡大学和柏林大学讲授哲学时,都有详细讲解精神病现象该怎样被理解,可惜的是,他在出版著作中却很少写到这一部分,仅仅在《精神哲学》中提出他的论述,因此他的精神病和疯狂理论在他逝世后就几乎没人注意。就算在当代学院里,专门讨论黑格尔疯狂理论的著作仍然寥寥无几,Daniel Berthold-Bond 的《Hegel’s Theory of Madness》便是少数专著之一。
19世纪欧洲疯狂简史
在讨论黑格尔是如何哲学地分析疯狂和精神病之前,我们有必要理解一下精神病本身的治理和理论历史。黑格尔与谢林对精神病的研究兴趣与法国大革命后的欧洲精神病医学发展背景有关,而且还牵涉到他们自己的亲朋:比如谢林的弟弟是执业精神病医生,治疗过黑格尔的妹妹十年;他们年轻时代的好友、诗人荷尔德林也有严重精神病。更宏观来说,一个社会对于疯狂的理解和处置,最终涉及到的是如何区分出可受法律监控的人,以及定义如何把规范配置到自然人身上。这些问题本身就是哲学所关注的核心,但哲学家们要到19世纪才有意识地关注疯狂,这很可能是因为欧洲社会制度和医学本身也要到19世纪才尝试以人道主义和理智态度来处理疯子。
谢林:“绝对无差别的同一”既非观念,也非实在,而是两者的统一
虽然疯狂是人类自古就有的精神现象,但是要到近代(文艺复兴时期后),这个心身状况才受到社会性的治理,被国家有意识地管制。在欧洲,1656年建的巴黎总医院(Hôpital général de Paris)就是最早一批管理疯子的机构。虽然它叫医院,但实际上它是司法监禁机关,而不是医疗机关,除了疯子,里面也关著罪犯和穷人。疯子都被残酷对待,长期被铁链锁著,关在阴湿的地牢中,看守者也不将疯子当成人来看待。这种不人道的状况维持了最少一个世纪,连英国国王佐治三世在晚年精神失常时,也都在疯人院中遭到看守者虐打和禁锢。这个情况到18世纪末期才慢慢出现改变,大革命后的法国国民制宪议会将疯狂定义为医理状态,因犯罪被捕的疯子经医生鉴定后会被安排进医院治疗。也是在这个时候,个人的疯狂才被当成可治疗的疾病,“精神病”的概念开始被社会接受,而且精神病患者有被免除司法责任的可能。
延伸阅读——《虽然是精神病但没关系》:精神病院的兴衰与黑暗的历史
欧洲其他国家也随著法国而变革精神疾病的管理,这也促成了医学和生物学等领域的大量新研究出现。而在19世纪德国,神学、文学与哲学也都对疯狂问题深入探讨。Berthold-Bond 指出,当时德国的疯狂理论大概可以分成两种对立阵营。从精神病的起因来说,学者们分成躯体学派(Somaticist)与心灵学派(Psychist),前者认为精神疾病是身体/生理问题,后者认为这是精神/心理问题;在研究和诊治方法上,又分裂成经验主义方法与形而上学—浪漫主义方法,前者集中在分析和描述病人症状、他的心身状态和个人历史,后者则尝试用形而上学思辨的方式判断疯狂在神学和文学的意义,人的精神如何与渗透在万物中的能量(例如所谓的动物磁能(Animal Magnetism))发生关系。
可以说,这时期德国的精神病研究重复了哲学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主题,只不过研究的对象由一般的知识聚焦到精神病。这些在19世纪发生的学派论争,其实一直延伸到今天。简单来说,这些在应用性或治疗性问题中的学派论争,最终都涉及到一个哲学问题:我们能否在可量化观察的现象之外,找到事物的总体性连结。这个哲学问题如果放在意识或心灵上会引起更大的难处,因为这意味著我们要在意识的可观察现象之外,找到把现象串联起来、但自身却又是无意识的连结。
黑格尔和他身边的精神病
黑格尔常常被理解为一个喜欢做“综合”的哲学家,这是因为他时常把思想的对立整理出来,并且尝试提供一种“第三路线”。但黑格尔的综合其实不是妥协做法,因为他并不只是要表明对立的两方都有正确之处,他更喜欢说的是:对立的两方都是片面、错误的。众所周知,黑格尔并不是一个经验主义者,但他对浪漫主义和抽象的形而上学有更多的批评。在疯狂和精神病问题上,他也是对经验主义研究和浪漫主义研究大加攻击。黑格尔对经验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批评渗透在他整个哲学体系中,他在每个分支主题上都进行著这种双重理论斗争,因而我们在任何一个主题上都可以窥探到他整个体系的核心。然而,疯狂和精神病主题对他来说有著特别意义,可以说比其他主题更影响了他的个人生存处境,甚至能够动摇他对绝对精神和解一切矛盾的信心:他的妹妹克莉丝汀(Christiane Luise Hegel)与曾经的挚友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都有长期精神病。
黑格尔与妹妹克莉丝汀一直感情深厚,克莉丝汀对黑格尔甚至有过度依恋的倾向,在他结婚时非常嫉妒,及后又精神崩溃,被诊断为歇斯底里症(hysteria),直到逝世之前多次出入精神病院和疗养院,黑格尔死后她又因为悲伤过度跳河自杀。黑格尔在他写给表弟的信中透露他难以接受妹妹精神崩溃,甚至认为精神病对人的情绪触动比其他事情都要深重。黑格尔年轻时的好友荷尔德林在多次参与革命运动后觉得德国无比落后保守,深感绝望,进而精神崩溃,终生没有完整康复。
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把一切自然和精神现象都安置在绝对精神的秩序之中,任何否定性的、坏的、幻觉性的东西因而都有自己的地位,它们不足之处仅仅在于它们封闭在片面的矛盾中,没有与总体世界有机地联系起来。因而我们在黑格尔的哲学中看到他讨论那些对现代人来说邪恶下流的现象,但他都充分分析它们的合理性在哪:禁欲主义、宗教迷信、拜物、奴役、野蛮人和精神病都是一些精神现象,而不是完全荒谬、非精神性的低下事物。黑格尔这种理论建构固然出自哲学概念上的决策,但也表现了他对万物的包容态度,甚至也隐含了他对克莉丝汀和荷尔德林的同情——他要在理论中理解精神病的概念结构是什么,以推论精神病患可以被治疗的关键在哪。
文章下篇——黑格尔的疯狂本体论(下):疯狂是潜在于精神的状态 而不是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