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疯狂本体论(下):疯狂是潜在于精神的状态 而不是外物
我们在前文提到,19世纪德国发生的精神病研究论争,其实所围绕的是一个本体论与认识论问题:我们能否在可量化观察的现象之外,找到事物的总体性连结。当然,这不是限定在心理学或脑神经科学维度内的研究方法取向问题,还涉及到人类知识和事物关系的本性,也因此这些论争一直延伸到今天,并不会因为新研究方法的出现而得到完满的解决。
文章上篇——黑格尔的疯狂本体论(上):精神病与疯狂 有其充份的合理性
心理学中的经验主义取向与先验主义取向
粗略来说,如果一位研究者只承认可观察到的现象,而不探究现象之外是否有超现象的力量,那他就偏向经验主义—实证主义,他们的研究工作会著眼在观察、记录和比较现象。在心理学上,一位经验主义者可能会记录众多精神疾病患者的症状(可观察的心身现象),以及他们的社会地位、个人经验等等(可观察的社会现象),再比较两类现象之间的关连——对这位研究者来说,他只需要找出现象之间的发生频率,而一些超现象或前现象的东西,例如灵魂、精神力量,对他来说最多是补充性的理论,甚至是多余、妨碍现象分析的错误概念。相反,如果一位研究者认为人类心灵有著超出现象观察和先于经验的性质、力量和结构,那他要做的便是推断心灵的本性,以及这种本真的心灵如何可以摆脱杂多变化的现象,我们大可以将这种研究偏向称为理性主义或先验主义。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当代的主流学院和医疗机构都排除了绝大多数先验性概念的使用(毕竟先验也意味著难以进行有外部表现的改变),但经验主义与先验主义之间的论争不能化约为科学与迷信之间的对立,它们的真正差异在于是否认同事物有著超出经验的连结。先验性的理论会被指责为迷信,固然是因为这一类主张常常提出一些超出可观察维度,因而无法被验证的说法。但事实上许多我们惯用的词语,本身就有著先验维度,例如“自我”:我们只能观察到行动(身体运动、感知、回忆、表达等等),而不能观察到行动著的自我。当我们将杂多行动归入到一个在时空中统一的“自我”时,我们已经在进行超出经验性的构想。如果纯粹的经验主义和现象观察才可以被称为科学,那么心理科学就应该把“自我”概念也消除——虽然在心灵哲学上一直有人提出“自我”是一种完全的虚构,但科学研究目前仍然需要假定“自我”这种先验概念的存在。如果我们把先验性概念都看成迷信而摒弃它们,那么目前的(最少是社会性和心理性)科学也必须思考如何不以“自我”概念来做研究。
延伸阅读经验主义——休谟:心灵只是舞台 - EP31
黑格尔与佛洛伊德的“第三路线”
在黑格尔的时代,经验主义取向与先验主义取向构成了前文提到的经验主义医学与浪漫主义医学,而在今天这两个取向仍然在心理治疗中存在。《Hegel’s Theory of Madness》的作者 Daniel Berthold-Bond 认为在这两个取向之外还有一种“中间路线”,不单只有黑格尔,Berthold-Bond 认为精神分析的创始人佛洛伊德也属于这路线——它既不停留在经验主义式的症状和现象描述,也反对先验主义那种仅仅提出心理框架、原始自我的做法。黑格尔—佛洛伊德这种第三路线认为现象之外确实有著无法以感官观察到的结构,但这种非现象的结构又不是一种原始统一、完全不被杂多经验活动所影响的彼岸心灵。
如果对比经验主义取向(只有杂多现象可被理解)和先验主义取向(只有在时空变化中统一不变之物才是真实的),黑格尔与佛洛伊德的本体论取向是这样的:杂多事物有统一的根源,但这个统一的根源又会被杂多事物的活动所影响。佛洛伊德的“无意识”(unconscious)概念其实就是这种第三路线的产物,无意识并不是可观察到的心身症状,但它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的神秘存在,而是有著清晰的结构,而且能够被言说活动所改变。
这三种本体论和认识论上的不同取向,当然并不只是纯粹知识维度的问题,而是决定了行动的方向。在精神病、情绪病等心灵问题中,治疗行动的目的在于消解心灵痛苦。经验主义取向既然只著重在症状中,因而治疗的方法也都集中在症状的消除,今天流行的医药治疗就是从脑神经的层面去压制症状的发生;先验主义取向可以说已经被排除出医学系统,但流行程度却比近代更广:例如新纪元运动(New Age movement)、在现代社会转型了的东方宗教(禅宗、密宗、印度教等等)、各种冥想治疗之类,在广泛意义上来说都是先验主义心灵理论,它们所提出的都是回到原始统一自我状态中的活动方法。对黑格尔与佛洛伊德的第三路线来说,最可取的治疗方法涉及到常人与精神病患之间的言说活动——与前两种治疗方法比较,言说既不是把身体看成机械那样的操作,也不是纯粹心灵的想像,而是心身统一的领域,而且坚持著精神病患也是理智人的预设。
疯狂的本体论
我们在此无意深入探讨以及评价不同取向的心理治疗方法,毕竟今天的心理治疗已经颇为灵活地使用这三种路线,人们也能够轻易采用不同方法消除他们自己的心灵痛苦。但是黑格尔的第三路线仍然有著特殊之处,这是因为他对疯狂的研究超出了对个体心灵痛苦的关注,把它看成人类精神的一个实质本性。
对黑格尔来说,疯狂(insanity)与理智(rationality)并不是非黑即白的绝对相反关系,这两者是同质的:疯狂与理智都是人类精神(德:Geist/英:Spirit)的呈现面目;它们的差别毋宁说是一种等级差别:在杂多差异中保持自我同一性的能力等级高低。我们以前介绍黑格尔的宗教哲学与历史哲学时都提到了这一点:对他来说越高级、越理智的精神呈现,就越能够在差异性之中维持自我同一,不会被差异的东西分解,反而能够将差异消化成自我的内容。
延伸阅读——黑格尔宗教哲学:宗教问题绝非“有无、真假、对错”那样简单
黑格尔认为“(疯狂)的主体囿于某种特殊的规定性时,它就不给这样的内容指定在作为一个主体的个体的世界体系中应属于内容所有的那个理智的位置和从属关系。主体就以这种方式处于它在其意识中系统化了的总体性,与在这总体性中不流动的和未加编排的且不从属的特殊性之间的矛盾”;同时他又强调“疯狂并非理性的抽象的丧失”(都出自《精神哲学》)。简单来说,疯狂主体也是有理性的,因为他能够意识到事物之间有著连结和因果关系(系统化了的总体性),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将某一些特殊东西分割出来并且坚持它们的封闭性,认为它们并不与其他事物连结,把它们看成没有原因、没有目的,完全独立的存在——疯狂主体无法统一这些差异物。
延伸阅读——
疯狂因此和动物、一般的愚蠢是不一样的状态。动物并没有系统化的总体性意识(即理性),不能抽象地理解事物的连结,因此也不会发疯;而愚蠢的人虽然也不能够将某些特殊事物正确地安放在知识系统之中,但他不会坚持事物的封闭性,因此他最多只会犯无知的错误,也不会发疯。疯狂主体与理智主体一样有系统化的意识和特殊事物的意识,但这两个意识对他来说没法统一,反而成为两个分裂事物。因此,疯狂的主体把自己“作为一个破裂为两个不同种类的人格的主体来对待。”
虽然佛洛伊德并没有受到黑格尔这个等级观点所影响,但他们都一样将不同状态的人类活动看成是同质的精神表现,而没有把疯狂看成非精神、非人类的邪恶事物。黑格尔与佛洛伊德同样关注非西方甚至非现代的宗教和社会形态,并且与现代社会的精神问题作类比,比如他们都引用了人类学对部落和宗教的研究:黑格尔分析过部落拜物教和印度教仪式的疯狂,佛洛伊德则将图腾崇拜与强迫症(obsessive neurosis)类比。这并不是出于巧合,而是因为他们都承认疯狂是潜在于精神的状态,而不是精神的外物。疯狂渗透在人类的每个行动和状态之中——这意味著,一个精神健康的人也有堕入疯狂的可能性,但疯狂的人也有潜力恢复理智。
疯狂的三种主要形式与治疗
黑格尔区分了三种形式的疯狂,这个分类法与现时任何正统心理学的分类是不一样的,后者根据症状的多样性或幻觉的强烈程度来分类,标准比较杂多;而黑格尔的分类法是按照逻辑次序排列的,一个形式中可以包含多种当代所区分出的疾病,因此我们不能直接对照两种分类法,而是要先理解黑格尔这样区分的内涵。
第一种疯狂形式是对自己的封闭性和分裂无知的疯狂,这个形式包含了痴呆(德:Blödsinn/英:Idiocy)、精神涣散(德:Die Zerstreutheit/英:Distracted Mind)和蠢态(德:Die Faselei/英:Rambling Mind)。这种形式的主要表现是主体完全的迷茫,对直接在场的事物也无法进行正确的比较和排列,一切有差别的事物对他来说都一样。第二种疯狂形式黑格尔称为真正的傻(德:Die eigentlich Narrheit/英:Folly Proper),与第一种疯狂不一样的是,这种疯狂主体的意识中有确定事物客观性的能力,但其所确定的事情与现实不符,而且他并不一定察觉自己的傻,因而他的内心痛苦也少,但对他人来说这种傻子也很难辨认。第三种形式是癫狂或精神病(德:Die Tollheit oder der Wahnsinn/英:Mania or Frenzy),这种形式的疯狂主体不单自在分裂,而且他也深知道自己的分裂:他既意识到客观事物的连结,又强烈感受自己有一些主观表象无法配置到客观世界(妄想)。因而癫狂症的人在放弃错误的主观表象,以及消灭客观性这两者之间痛苦挣扎。
黑格尔根据人道主义精神病医师皮内尔(Philippe Pinel)的研究指出,第一种疯狂形式是无法进行主动而有效的治疗的,而第二与第三种疯狂形式能够在治疗之下重拾理智,这是因为黑格尔相信这两种疯狂主体仍然有理性意识的潜力,而且这个信念本身就是精神病疗法的关键:治疗师必须要相信病人有理性潜力,并且耐性地为病人建立同样的信心——病人要信赖治疗师这个理智主体,也要信赖自己能够恢复理智。但这种信赖并不等于纵容,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相信病人有理智和道德心,所以治疗师需要对病人所做的坏行为作出相应而且一贯的惩罚(当然,黑格尔在此指的是精神病院中的再规训,而不是司法系统中对精神病人的免责),让他确知一切行为都有前因后果和责任,最终使得病人被妄想压制的理性振作。
另外,黑格尔也大量引用了另一类疗法,与说教或反驳病人的妄想相反,治疗师会顺应病人的妄念演戏给他看,最终消解他的错误想法,恢复理智。例如,一个病人妄想他体内有一辆马车,医生表示相信他,因而得到病人的信赖。医生其后开了一道安慰剂给他,说这药能够缩小胃内的东西,之后又开了催吐药给这位病人,叫他到窗边呕吐。医生早在窗下安排了一辆马车,在病人呕吐时车就驶过,让他以为是自己吐出来的,这病人最后不再抱有这个妄想,恢复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