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亚杰:逻辑是否独立于人、先于经验而早已存在的结构?
将心理学视为数学和逻辑学的基础,这是瑞士心理学家、哲学家尚・皮亚杰(Jean Piaget,1896-1980)对于认识论的一项颠覆常识的重要贡献。这里,皮亚杰视为认识论基础的心理学具备跨学科特质,并且不拘泥于实验与实证而富有哲学思辨和历史批判的品格。
要理解皮亚杰的重要贡献可以从一个根本问题启程:逻辑和思维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呢?逻辑是否是一些独立于人、先于经验而早已存在的结构,思维只不过是这些逻辑结构的映现?换句话说,思维就如同逻辑的镜子一般?对于企图赋予先验逻辑优越地位、贬低心理学研究意义的学界常识,皮亚杰持有完全相反的立场:逻辑才是人类思维的镜子!为此,他批判了在二十世纪上半期风行学界,将逻辑法则视作先验结构、人类思维仅是其映现的罗素的逻辑实证主义。皮亚杰反过来认为心理学问题要比逻辑学问题更为基础,逻辑所描述的只不过是人类思维的特殊状态。
针对心理学与逻辑学的关系,他提出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如果逻辑可以逃避所有实验心理学的解释,那么反过来,逻辑能否根据其原则来解释所有心理实验中的现象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皮亚杰指出,形式逻辑,或者数理逻辑,仅仅建构了关于思维的平衡状态的公理体系,也就是说,只提供了对于思维发展的某些既成结果的考察与解释;然而,它对于人类思维的各个平衡状态之间的全部发展过程,也就是其之所以能够达至此结果的生成与演进,却根本尚未迈出研究的步伐。解答这些超出逻辑学领域的、更具基础性的心理学问题,亟待一种对认识的心理发生的研究,而它也就成了皮亚杰整个学术生涯所肩负的主要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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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皮亚杰把儿童心理学当作达成上述任务的必要环节,因而大大提升了这门学科在现代科学中的位置,并设定了认知科学在欧洲发展的当代框架。他反对笛卡尔、康德的天赋观念论,反对洛克、休谟的被动的经验主义,主张考察儿童的行为事实而不从成人的内省入手,并细致划分出儿童思维的多个发展阶段:婴儿,开始出现前语言的原始智力形式,形成感觉-运动习惯与感知;2岁起,开始逐渐建构直觉思维;6-7岁起,开启具象的逻辑运算能力,把握可逆性与守恒(A+B=C 相当于 C-B=A);12-16岁,开启抽象的逻辑运算能力,可作假言推理(倘若 A→B,B→C,所以 A→C)和命题运算,人类智力的最终形式得以完成。在儿童思维发展的最后阶段,儿童获得了只有人类大脑才具备的抽象能力,能够形成与外部对象保持相当距离的、由抽象思维建立的内在活动,数学或逻辑便是人类思维达至该平衡状态之后的产物。
结合生物学与心理学,皮亚杰把使得思维达至平衡状态的能力看作个体的一种“适应”的形式。这里,从能量学或者经济学的角度看,适应指的是有机个体在对于环境的同化与顺应(或译调节)之间达至平衡。这种适应的平衡形式就是“智力”(intelligence)。皮亚杰在《智力心理学》(1942)为智力给出了颇具洞见的理论描绘:智力是一种从思维的低级形式到高级形式皆致力追求达至的平衡形式;其间,存在著多样而有差别的、在界限内保持稳定的平衡的特殊形式,并从整体上构成前后相继的功能连续性,后起阶段为前在阶段确保了更广阔、更稳定的平衡。智力作为人类行为中最灵活又最坚韧的结构性平衡,本质上是一个积极活跃的“运算系统”(operation system)。智力借助逻辑运算的动作可以超出直接性与即刻性,得以在更开阔的时空中沿著更复杂的轨迹进行,堪称有机个体与环境交流时发展得最好的心理适应(不同于物质上的适应),或者说必不可少的功能性的交互作用。
到了一九七〇年代,皮亚杰以《发生认识论原理》(1970)对其认识论作了集中而系统的阐述。这部浓缩了他整个学术生涯主要成果、而且篇幅精简的著作,在开篇便强调了他在后期研究中确立的重要观点:认识的结构既不是在主体中预先形成的,也不是在客体中预先形成的;认识的每一个结构都是心理发生的结果,其生成过程皆是由较初级的结构过渡到较复杂的结构;从感觉-运动习惯到数学或逻辑演算,皆与生物的自我调节系统相关联,后者并不预先包含认识的诸种结构,而仅为它们提供了生成的起点;因此,所有认识都相当于对新事物的创造,就在这种创造中,认识的新、旧结构发生必然连结,并保障了认识的客观性成为可能。总之,在皮亚杰看来,认识论既不是先验的,也不是经验的,而毋宁是结构主义与建构主义的紧密结合,必须具备历史的,也就是承认新事物之生成、变革之为必然的(皮亚杰特别提及汤玛斯・孔恩所言之“范式转移”)科学思想史品格。
这种“持续不断建构的结构”的认识论观点也体现在皮亚杰几乎同期完成的著作《结构主义》(1968),致使这部著作所述之“结构主义”,便远远超出了自索绪尔现代语言学而来的结构主义思想脉络。本书考察了数学、经验科学和哲学中不同的“结构”概念,指出它们皆具备三大必要特征:整体性、可转变与自我调解。皮亚杰把“结构”描绘成一个自给自足、自我决定的整体,每个结构都由它自己的元素的转变方式来组成和定义,而这些转变反过来又由结构的特定规律决定,并通过这些规律的相互作用而变得丰富。正如认识的结构由其自身的生成过程所决定,这里的具一般理论意义的“结构”则由其自身的演算/运作(operation)所决定。因而,在某个特定的科学领域中,把握一个结构,就是把握它的运作规律。于是,关于某个认识对象的提问方式,就应该从“它是什么?”转变为“它(的结构)如何运作?”。
尚・皮亚杰出身瑞士西部纳沙特尔一个古老家族,他的父亲是一位捍卫学理、敢于批判的历史学家,让皮亚杰从小就对学术成就心怀向往,志愿为此成为工作狂、过苦行主义生活。他的母亲情绪波动、脾气暴躁,强迫皮亚杰遵从新教教义。少年时代的皮亚杰心智早熟,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自11岁起便发表文章、追随名师、参加学会,并自行开展关于软体动物的生物学研究。由父母影响下形成的自我内心的矛盾状态,致使这位少年一方面具备对神的虔诚信仰,另一方面则主动探求有别于传统的神学解释。在早年就对皮亚杰的整个学术生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著作是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以及他的“知识理论和生命理论无法分开”的观点。正是这位其著作在当时被广泛阅读的法国哲学家,引领皮亚杰朝向进化过程中的适应与突变开展了自己的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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