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读懂 Antifa!特朗普指的恐怖组织,实为美国矛盾的代罪羔羊

撰文: 叶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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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已处于经济衰退的美国,加上新冠疫情和失业率高企(五月全国失业率升至19.8%,复工也没有减缓失业增长)的双重打击下,社会已经积压了迫近临界点的不满情绪,终于在弗洛伊德(George Floyd)被警暴致死一事后引爆成全国性的示威与骚乱。美国总统特朗普日前(5月30日)出席肯尼迪航空中心的火箭发射场合时,第一次就社会动荡作公开演讲,他表示能够理解种族主义和执法不公导致的民愤,承认和平示威的合理之处,又同时指责骚乱中的纵火和抢夺活动由极左组织 Antifa 所推动。特朗普一日后更在推特上扬言会将 Antifa 定为本土恐怖组织,使得这个本来在美国国内也无甚影响力的名字突然受到全世界注意。

特朗普(Getty Images)

Antifa 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

特朗普这番言论得到美国右翼媒体与政客的声援,但他并没有提到能引用什么法例或如何定义一个人是否 Antifa 成员;美国司法部也已经指出,美国并没有将本土团体指名为恐怖组织的法律。而且准确来说,Antifa 并不是一个面目清晰或组织明确的团体,而是一群不满于右翼言论与仇恨犯罪的游离个体或小团体在发起运动时所采用的名号。

Antifa 示威者与旗帜(Getty Images)

Antifa 不过是反法西斯主义者(Anti-Fascists)的简称,参与者并没有一致的身份,既有底层黑人,也有左倾的白人中年女性,LGBTQ 运动的成员也时常参与其中;他们亦缺乏统一的政治理念,有人提出反资本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口号,而一部分人则只是支持种族和性别平权;Antifa 并没有持续的日常运作或目的明确的政治策划,通常只是在极右翼或白人至上主义者发起运动或公开演讲时,以骚扰、骂战,甚至是肢体冲突的方式乱入会场,妨碍右翼份子的活动。

近来比较触目的,是去年八月极右组织 Proud Boys 的300多名成员在波特兰市游行时,有约一千名 Antifa 参与者与他们发生冲突。Antifa 也并不是美国社会的特有之处,在德国、法国、英国与希腊等对法西斯主义非常警惕的欧洲国家中,一直都有同样形式的反法西斯主义民间运动,制衡当地极右份子的公开活动。

Antifa 份子与警察于波特兰发生冲突(Getty Images)

这其实并不是特朗普第一次提到 Antifa,但他此前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将极左翼的 Antifa 与极右翼组织连在一起,指责他们都是妨碍公民权和扰乱社会的极端主义者。目前骚乱仍未有止息的势头,特朗普已经将责任推诿给一个籍籍无名的社会运动,而极右翼组织也与他同谋,乘势打击眼中钉 Antifa。然而,单看这一周的美国骚乱,Antifa 并没有很明显的表现,反而是极端白人至上组织 Identity Evropa 在推特上以假帐号伪装成 Antifa 发表煽动言论,以及有华盛顿警察穿著黑衣装扮成 Antifa 成员;而联邦调查局也表示他们找不到情报证明 Antifa 参与了华盛顿的暴力活动。

极右组织 Proud Boys(Getty Images)

很明显,特朗普与右翼支持者对 Antifa 的抹黑只是为了找代罪羔羊,将杂多意志和多重矛盾所融合而成的社会动荡简化为少数极左份子的捣乱,以方便他们管理舆论。奥巴马时期的国安事务助理赖斯(Susan Rice)日前批评俄罗斯策划暴乱,也有一些保守派黑人政客指责著名投资者索罗斯资助了这次运动,这些言论其实都与特朗普口中的 Antifa 一样,只是一些空洞无物的口号和阴谋论式指控,纯粹反映他们自己的偏见。

澳大利亚的 Antifa 示威活动(Getty Images)

特朗普一向信口雌黄,Antifa 也根本没有力量去策划大型行动,因此怪罪 Antifa 很可能只是一幕短小闹剧,稍微转移一下大众视线,不一定有什么实际后续。纵然如此,Antifa 和美国“极左翼”的存在还是很值得我们探讨,因为它反映了美国当代社会其中一些历史脉络。

美国的左右翼光谱

虽然当代美国所自豪的其中一个历史角色,就是击败了法西斯主义的民主斗士,但事实上,美国从30年代到今天,一直存在著亲法西斯主义势力。在参加二战前,30年代的美国有不少大企业都支持希特拉,与纳粹政权有紧密的政商合作,包括以奴隶生产军工装备的福特汽车、为集中营提供文件管理方案的 IBM 等等。希特拉并不需要用一个表面开明的形象骗取这些工商业合作机会,因为这些美国企业家本来就有著反犹主义倾向,而且认为纳粹主义是一种有效维持资本体系和增加生产力与利润的政治形式,所以乐意投资德国。然而,这种旨在维护资本体系流畅运作的企业家-法西斯主义者,并不是 Antifa 运动的针对对象。

Antifa 运动所反对的主要是信奉白人至上主义和保守主义的民粹群众,这些极右翼份子同时反对现代价值,例如人类平等、科学理性、政教分离,反而主张社会回归到一种父权制、神权制和种族纯净的假想传统之中。这些在政治或经济领域并没有构成主导势力,而只是在个人举止或社会场域活动的极右翼,被 Antifa 的理论辩护人,历史学者 Mark Bray 称为“日常法西斯主义者”(The Everyday Fascis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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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ifa 不只受到极右翼的攻击,中间派自由主义者也常常因为 Antifa 和极右翼都用到肢体暴力,而将他们等同起来。著名语言学家、政治学家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新闻工作者亨奇斯(Chris Hedges)虽然与 Antifa 有著同样的平等理念,但他们多次批评后者诉诸暴力,变得与极右翼毫无差别。确实,Antifa 与极右翼有许多共通点,例如他们都认为自己的需要和理念已经无法以合乎体制的方式表现出来,他们也同样以草根阶层为主,有反菁英主义的倾向。但这些共通点并不意味著 Antifa 与极右翼是同一回事,而只是反映他们来自于同样的问题根源:两党制与自由主义民主制(Liberal Democracy)已经无法有效代表社会阶层渐渐下游的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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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政治光谱的界定原则是政治信念,左翼倾向平等主义,而右翼倾向秩序稳定性。但中间派自由主义、Antifa 和极右翼之间的异同却模糊了这个界定原则:中间派自由主义与 Antifa 都在信念上支持平等主义,但前者却批评后者手段错误;极右翼反对 Antifa 的信念,但行动方式却相当类似。

这种光谱分类和政治认同上的暧昧性源于美国政治参与方式的分裂:美国的中间派自由主义者是仍然能受惠于议会民主制的中产阶级,而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以及黑人和拉美等少数民族的投票率都一直偏低。这些没有参与或不相信民主决策的民众,便被边缘化成为所谓的“极左翼”和“极右翼”,被限制在无实质影响力的社运场域之中表达自己的意志,只能诉诸最直接和赤裸裸的肢体对抗。

特朗普支持者遭遇 Antifa 活动的场景(Getty Images)

Antifa 的存在尤其突显这种光谱定位的尴尬,虽然被视为“极左翼”,但他们的理念成份却是自由主义性质多于社会主义性质,参与者也主要以身份政治,例如族裔、性别认同来界定,而不是阶级(美国的右翼组织反而更能拉拢工人阶级)。即使是最激进的 Antifa 参与者也只能抵抗“日常法西斯主义者”,因为这两者的行动领域都被限制在民间运动和伦理信仰之中。

但不论是 Antifa 还是极右翼民众,都没有积极的力量去影响企业家-法西斯主义,因为他们不能参与或推进经济和政治领域的根本性改革。不论是中间派自由主义者,Antifa 还是极右翼民众的意志或知识都难以改变这个结构性和历史性的困局——美国在冷战时代已经逐步阉割了公民运动的政治-经济影响力和国际主义性质,这导致今日任何进步性的政治诉求都落入这组两难:要不继续成为自居普遍价值和政治中立,但却不痛不痒的自由派论述,要不成为徒具肢体暴力,但仍然无法干扰资本体系的极左民粹。

伦敦的 Antifa 示威(Getty Images)

两类法西斯主义的再合流

因为特朗普的横蛮和无赖性格,在他就职总统之前,已经有不少论者担忧他会将美国法西斯化。现代国家法西斯化的可能性是一直存在的,但这并非基于特朗普或任何一个领袖的个人品性,而是和国家的社会危机程度有关。

Antifa 团体反 Proud Boys 示威(Getty Images)

在此我们必须继续区分以上两类法西斯主义者:一类是压抑少数族群以代谢资本主义社会危机的企业家-法西斯主义者(例如亨利・福特),另一类是在资本主义现代性之下拒绝理性化与平等价值的传统主义-法西斯主义者(例如 Proud Boys 的创始人麦克因斯(Gavin McInnes))。这两类法西斯主义者虽然同样排外,但前者侧重在以排外手段来维护资本体系,其思维方式是工具理性式的,后者则将种族身份神秘化成一种拜物教(fetishism),以抵抗现代化对传统伦理的瓦解,其思维方式是浪漫主义式的。虽然在纳粹德国时期,这两种法西斯主义都一直连结起来,但在理念、行动目的和社会身份上,这两类法西斯主义并不是天然的一体,反而是随著社会危机的缓急程度而有不同的协作关系。

针对 Proud Boys 的创始人麦克因斯(Gavin McInnes)的示威(Getty Images)

在20年代中后期,威玛德国被夹在经济与政治的双重危机之中:作为一战战败国的战争债务拖累国家经济,国内长期的阶级矛盾又无法以宪制方式解决,促成无法疏导的社会不满,令民众不信任原有的宪政民主。纳粹党就是在这个危机中乘势崛起。今天美国的危机与当时的德国越来越相似:特朗普能够以政治素人的身份入主白宫,就是因为他突出自己的传统主义-民族主义者形象,成功吸引右翼草根民众的选票;对右翼份子来说,特朗普是复兴美国荣光,抵抗金融霸权、民主党和外来移民的白人救世主。

虽然特朗普本人与右翼份子在思想和言论上相近,张扬地收紧移民政策,但他上任的三数年间却时常批评美国极右翼的暴力排外,也没有积极帮助右翼组织打压反对他的左派民众;他比民主党人更愿意与亚洲国家磋商,也多次扬言会撤走奥巴马部署在中东的军队(事实上却在伊朗一带增兵),也就是说,特朗普没有完全服膺极右翼的民族复兴期望,并没有成为美国的希特拉,反而与右翼群众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但这并不是因为特朗普在原则上反对极端民族主义,而是因为他的政治行动仍然需要服务美国资本的利润增长,必须以工具理性制约极端主义,才能调整美国在世界分工的角色和侧重。

反特朗普与法西斯主义示威(Getty Images)

然而,这种企业家理念压倒民族主义的倾向却在当下美国社会危机爆发时开始失衡,工具理性思维难以运作。短短一周,特朗普就重新拉近与极右翼份子的距离,协力将极左派塑造成新的社会公敌。这两种法西斯主义倾向因而相互融合、相互强化,以图迅速回应资本体系失效引起的社会危机。如果美国当下的多重危机仍然不能在民主体制框架之中化解,那么特朗普与共和党就很有可能会刻意加强国内的左右翼分裂,在民间和社会层面的极右民粹基础上,促成国家和经济维度的法西斯化。

延伸阅读:马克思主义理论如何解释法西斯主义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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