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为了教育(八)避免教育成为制造不平等的机器|曾瑞明

撰文: 曾瑞明
出版:更新:

当了教师,才明白当年以为人人同一条赛道,是多么天真。读官校,大家社会经济地位差不多,不知道原来其他学校的资源,其他学校学生的家底,有不为我们所能理解的优势。今天“个人发展”来到这一个境界,不敢说是单凭能力,只可说是幸运。但始终感到存在著一个不能突破的透明屋顶,是一早决定了的。

现今青年人处于贫富悬殊更厉害的世代,不同学校的差距可谓“隔多了几条街”。平民学校“保证”了学生能搭飞机到内地考察交流,人家已去澳大利亚、俄罗斯了。奢华点的,甚至到芬兰看看极光,去北韩跟金仔 SAY 过 HI。

(AP)

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当然视学生一视同仁。但是作为教育工作者,应有宏观大局的能力,政治哲学的概念就对思考和理解这些问题大有帮助。当中的关键词,当然是平等主义(egalitarianism)了。

平等主义与教育

香港直资学校的出现,可说加剧了不平等的情况。传统名校变了直资,穷家子弟透过进入这些学校去扩阔眼界、建立网络的上流机会也少了很多。过去,穷家子弟能读名校,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穷,而是他们叻(至少在学业上)。这种看法是唯才主义(meritocracy),即根据一个人的能力和努力去作“分配”。这点可说是香港过去的“核心价值”之一(即使可能只是幻象)。

(Photo by Green Chameleon on Unsplash)

但在教育哲学关于平等的讨论之间,还有更“激进”的看法。一些人会想,就算我有学习障碍、特殊学习需要,那亦不是我的责任啊!不是我选的,不是我自招的,我甚至比其他人付出更多呢!你作文一小时写完,我用了一天⋯⋯你用一小时完卷的“公平规则”来衡量我,那又岂是公平呢?运气平等主义者(luck egalitarianism)就是这种看法的“哲学版”。他们会认为一个人不应该为不是他们选择的结果负责,而政府则有责任去替这些人得到的不好后果作补偿,只有做到这,这才是真正平等(和公义)的社会。

现在,教育现场的同工都明白,考试会给特殊学习需要(special educational needs)加时,多多少少有这哲学观在背后。当然,这加重了同工的负担,有时看到同学在加时的时间睡觉,或者干脆不来,也的确有时令人怀疑公正有多少价值。不过,我们也会同意,怎样也保障不了结果(outcome)是平等的。

哲学为了教育(三)教育之目的是什么?教育家能回答吗?|曾瑞明

对所有人都有利的不平等

另一种对不平等的重要看法,是罗尔斯的正义理论(Rawls's theory of justice)。他认为不平等是容许的,只要那不平等对最弱势的人都有利。如果我们不让有能力的人获取更多,有更好的薪酬福利,那么对弱势的人都是不利的。试想想医生减薪一半,以求和其他职业更平等,恐怕有相当一大群人都不会读医了。犹记得很多、很多年前,在宿舍的自修室跟医科生聊天,他很羡慕我能上庄(担任大学社团的干事),他则每星期都要考试。因为医生薪酬减少,虽能达致较“平等”的状态,但到时候弱势的人病了,恐怕也不够医生治疗他们。这种不平等,是有理由接受的。

罗尔斯:无知之幕、正义论与社会首要的公平原则

著重真正平等的社会主义者听到这看法,通常会很不爽:你是为了钱还是为了社群才做医生的?“动机”(incentive)这回事,不同社会有不同的诠释,金钱只是其中一种。

不过,很现实的是,达致“平等”的举措全都要输入(input),特殊教育的同工都明白,要学生有一点进步,需要大量人手和时间。这一点点进步是很有意义,但在以效益思维为主导的决策里,则成本效益太低。平等主义者(特别是运气平等主义者)也很容易堕入无底深潭,我因为天资鲁钝,享受不了哲学、文学和艺术,是否有人也要为此负责,怎样做才能令我懂享受了?还是这是每个人都要接受的“现实”?教育工作者通常都是全盘考虑(all things considered),很少会只全力追求平等,但是否要订一条“不平等”的底线呢?又回到了罗尔斯式的处理去⋯⋯

关于爱情的自言自语(十)爱与正义|曾瑞明

不平等的底线

英国哲学家哈里・布里浩斯(Harry Brighouse) 是教育平等这方面的著名学者,他在〈教育平等与正义〉(Educational Equality and Justice )一文中,提到特嫚(Amy Gutmann)对可接受的不平等,划了一条界线︰教育用的物品的不平等,可以接受,只有当不剥夺孩子们有效参与民主过程的能力。但这仍然不清楚要做到那样才算不剥夺,因为参与民主需要的东西随时变化,以前说基本识字能力,今天可能要懂看图和制图,要懂拍片,要懂用 Zoom!这条底线要与时并进才成。

哈里・布里浩斯(Harry Brighouse)

最难处理的,还有家庭会否制造教育不平等?当然会,每个人都望子成龙,想给他们最好(或者较好)的教育。“家学渊源”也的确是学问差距的原因。钱家就出了三个院士,钱穆、钱伟长、钱易——这不是偶然可以解释的。但这是否意味我花多点时间、精神和金钱去教养、培育自己的孩子,是否不公义?我跟孩子讲多几句,启发一下他们,也是制造不平等吗?

艾丝特・杜芙洛(Esther Duflo) 、阿巴希・巴纳吉(Abhijit Banerjee)《贫穷的经济学》(Poor Economics)

不过,为了保障家庭的完整性(integrity),平等主义者不会要求破坏家庭这制度,故会容许家庭各种教养带来的不平等。但他们会追问:既然我们知道家庭是对一个人的人生机会有如此大的影响,若我们要教育平等,则也应该将家庭之间的不平等收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艾丝特・杜芙洛(Esther Duflo) 和阿巴希・巴纳吉(Abhijit Banerjee)在《贫穷的经济学》(Poor Economics)指出,贫穷家庭的较短视,未必看到教育的长期重要性,中学毕业出来“揾钱”就好,就算有才华才能,都可能要放下。已故的何满添校长,就虽在会考有优异成绩,但父亲遽然离逝,只能在中学当实验室技术员。后来才不断进修,成为校长。我不敢说在这世代仍有此可能,但与其等待另一个传奇,不如我们直指社会家庭之间的不平等,尽力尽快缩减差异。我们的教育才不会成为制造不平等的机器。

_________________

+1

下载《香港01》App ,按“+”号加入《哲学》抢先看文章: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