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背后的秘密:马克思讲的“商品拜物教”到底是什么?|方川明
自《资本论》卷一出版以来,第一章〈商品〉一直惹来热议。从马克思(Karl Marx)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有关编辑《资本论》的书信讨论所见,作者本人也承认这一章的复杂性,担心工人阶级难以消化个中原理。美国学者 Robert Paul Wolff 声称此章晦涩得叫他一度却步。阿图塞(Louis Althusser)则建议学生先不要读第一章,待研读好三大卷《资本论》后,方可回头细看,免得被当中的黑格尔式文体损害脑筋。与此同时,这一章节亦成为卢卡奇(György Lukács)、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与霍克海默(Theodor W. Adorno & Max Horkheimer),还有齐泽克(Slavoj Žižek)等人的思想泉源,启发他们各自的意识形态理论。作为一篇显浅易懂的概念简报,本文志在阐明《资本论》卷一第一章的原理概要,以便揭露商品拜物教(commodity fetishism)的奥秘。
《资本论》:资本是加强与压抑分裂的悖论
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
“起初我们看到,商品是一种二重的东西,即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作为使用价值,商品首先有质的差别;作为交换价值,商品只能有量的差别,因而不包含任何一个使用价值的原子。”
今天,超市的陈列架都摆满林林总总的货物。为方便消费者购物,商品总是按照卫生用品、调味料、零食、急冻食品、饮料和肉类等各样类目,被分配至不同的区域之中。就此,拿著购物篮的我们,凭著“精明格价”的消费者精神,在同类商品之间进行价目对比,挑选较为便宜兼满足需求的商品。
举例说,面对冻肉柜里不同品牌的鸡肉香肠,我们可以作出比较:除了在各种香肠中寻找较低价的产品外,还可在同类产品的划一价格内进行量的对比;比如同样标价20元,由于A品牌的香肠只得5条,而B品牌的香肠则有10条,所以我们宁可选购后者,等等。以上过程是把商品放在同质框架内计算。据此,这些特定的商品有著共同的“使用价值”。无论是满足消费者的食欲也好,或是其他需要都好,商品总是被假定成具备某些特质,促使消费者甘愿花费购买。
然而,商品还包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面向。譬如说,走过一排之隔,我们发现了一卷保鲜胶袋,它竟一样标价为20元。这时候,一个看似幼稚的问题甫现脑海:既然鸡肉香肠和保鲜胶袋的使用价值不同,为何它们有著一样的标价呢?先不理香肠和胶袋各自包含的单位量有多少,由于两者被归结在同一价目底下,哪怕它们的性质有多相违,彼此都可在市场上互相交换。这种不顾商品性质(即使用价值)的另一种奇异特性,我们便称之为“交换价值”。此外,交换价值总是涉及两种数量:港币20元=5条香肠=1卷保鲜袋,价目的量永远跟货品的单位量扣连成一定比例。综合而言,似乎一切商品都有著互不抵触、各自为政的两套价值观,它们分别是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以上便是马克思口中的“商品的二重性”(dual character of commodity)。
这种让人迷惑的奇特二重性从何而来?马克思的解困办法是简单的排除删减:当商品的使用性质被逐步排除,它仍然有一项难以解除、甚至构成了一切商品存在基础的规定:商品=人类的劳动产物。
商品与劳动时间
“它们剩下的只是同一的幽灵般的对象性,只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单纯凝结,即不管以哪种形式进行的人类劳动力耗费的单纯凝结。这些物现在只表示,在它们的生产上耗费了人类劳动力,积累了人类劳动。这些物(笔者按:即“幽灵般的对象”),作为它们共有的这个社会实体的结晶,就是价值——商品价值。”
的确,鸡肉香肠和保鲜胶袋有著天渊之别:它们除了用途不同,质料也不尽相同;前者是禽鸟肉类腌制品,后者是塑胶制品。但是,无论鸡肉和动物皮脂是怎样得来也好,塑胶原料是如何提炼和合成都好,究其底蕴,它们都是经过人类劳动的制成品。反过来说,假如没有人愿意付出劳动力去把各种材料结合和处理,上述商品根本无法存在。
然而,制造食物的腌制过程、饲养禽鸟的养殖程序,还有提炼塑胶质料的化学工作等等,全都是不同类型的劳动,又怎么能一概而论呢?就此,马克思把劳动力划分为具体的劳动力(concrete labour),以及抽象的劳动力(abstract labour)。
抽象的劳动力,不单纯是从人类各式各样的劳动活动中抽象所得的空洞概念(我们不要陷入“多元的实质内容怎样归一”这种形上学深渊),而且是一则通用的普遍概念,人们以此表明自己拥有彼此承认的同一基础(即“彼此皆有的劳动力”),同样是将时间投资在特定的具体劳动之中。我们随即获得一项新概念,也就是能划一地计算所有劳动内容的公分母:劳动时间(labour time)。
据此,所有异质的具体劳动才被划成同质的活动。由此可见,抽象劳动力还微妙地隐含社会的维度,它假设劳动者有著共同的、彼此认可的社会生产前题。为作更准确的描述,马克思对这种具广泛性社会面向的劳动时间称为“社会必要的劳动时间”(socially necessary labour time)。与此相对,没法被归类为“具体劳动”的一种,仅对个人有意义、脱离了社会生产网络的个人劳作,马克思则称之为私人劳动。
是故,表面上是商品额外负担的交换价值,其实是商品本身作为劳动生产物的价值罢了;由于商品之间有共通的结算单位(抽象劳动力——劳动时间),它们方可彼此等值地交换。当然,这种错纵复杂的商品价值结构绝非一朝一夕造成,也不像上帝般的自有永有,而是经过长时间发展、历尽不同阶段的交换形式而构成。
马克思认为商品价值结构起源于古代的人类社会。比如说,为了解决短暂的资源不足问题,游牧民族或原始农民部落会和其他群体交换蓄积物品。因此,不同来历的群体急需一种“划一的单位”,双方的物件方可在等值之下互换。这个“划一的单位”固然是刚才提及的“劳动时间”。根据共通的劳动时间耗费量,部落民手上的物品 A 便可换取游牧民的物品 B 了。
随后,为了方便进一步交易(扩大交易网络),物品的交换模式便慢慢发展出第三方:“特定的价值承担商品”。它可能是一抹盐巴、贝壳或香料等,作为中介,这种商品的使用价值剩下“假托成劳动价值的承担者”;亦即今天的钱币之远古前身。
总言之,如果《资本论》卷一的第一章是以倒叙的角度,即从结构完成的现今商品回溯至商品价值系统的原初状态,那么第二章〈交换过程〉则从历史顺序的方式,把上述的发展流程环环紧扣地再表达一遍。个中细节,在此不赘。
商品的奥秘源于价值形式
“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
商品的奥秘源于何处?说到底,商品从不是什么玄妙的形上学事物,其神秘之处来自它的价值形式(value-form)。价值形式从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演化得来;商品生产本身也是人类的社会关系经历长年累月的交织而逐渐庞杂起来,演变成今天全球化的资本主义系统。
因此,价值和商品的奥秘来源于观察者的主观态度:一旦人们把商品抽离这个历史脉络来考察,反而将商品看作自然物体、仿佛有著它自己蕴含的另一套价值时,就会搞不清楚商品价值的真正来由;而虽然人们有这种认知的不足,但他们作为社会的能动份子(agency),仍然参与著商品价值系统的运作却不自觉。
以上就是商品拜物教的真相。概言之,尽管人们不(愿)理解商品的运作原则,但由于资本主义系统全面渗透人类社会,他们仍然行礼如仪,当作呼吸一样的自然。
商品拜物教的原则
抽象—马克思分析商品拜物教的方法原则:按照现今流行的“XX 实在论”的时髦用语,马克思的方法原则称得上为辩证实在论(dialectical realism)。说到底,就是历史唯物主义论(上句纯属开玩笑)。
笔者认为它不局限于分析经济现象,还适用于徘徊人间的事物或概念(例如:身分认同、文化或哲学概念等)。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以同一原则分析了现代的美学鉴赏现象,梳理它的历史构成源流,写成了著名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
马克思的方法涉及本体论和认识论两大维度,彼此相扣,没法分离。先从认识论的维度来看,假若我们以传统哲学里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来研究超市货品的状态,那么,这种关系充其量是静止的、当刻的,受非历史的静态时间观限制。如果按 X、Y 坐标图设想,把上述的主客关系看成是一条纵轴,那我们就必须加入一条横轴,它代表著历史上人类社会关系的演化横流。
据此,客体的意义(注意!非观念)也随著社会关系的变迁而改变。这里便涉及本体论的维度。首先,客体被既定的社会秩序编制,成为存有(Being)的关系脉络一部分。然而,社会的编制系统不是固定的,它随著历史上的政治变化而更替;由此,一件贯穿了历史洪流的客体,它的意涵亦随著人类社会关系的变迁而改变、增幅。
最后,因为观察者本身也是既存社会的一员,与其相信一种虚伪的中立理论态度(比如,追求一种没有被主体杂质污染,彻底以客体角度出发的本体论),倒不如去梳理历史的发展脉络(即横轴线),继而全面地把握客体,乃至整个知识论框架的全部真相。相反,若以静态时间观为特征的知识论视察社会事物,构成事物意义的历史痕迹就会自动褪去,论者终究一无所知,沉溺在意识形态的迷雾里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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