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拉冈嫡系弟子霍夫曼:精神分析的实践 (下)
在上一回的访谈中,霍夫曼教授提到精神分析在现今文化背景所面对的冲击,以及拉冈有关自我的主体意识问题。而在这里将紧接上篇的内容,同时我们也邀请了精神分析家杨春强博士,与我们继续探讨有关自我认知的问题、精神分析和中国文化的联系。
莫:01哲学特约记者莫修
霍:克里斯蒂安.霍夫曼教授(Christian Hoffmann),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家,拉冈嫡系弟子,巴黎七大(Université Paris Diderot)教授,巴黎七大精神分析博士学院现任院长,巴黎七大前副校长
杨:杨春强,巴黎七大精神分析学博士。现任教于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第一个在北京开业的拉冈派精神分析家。
认知行为疗法:对“自我”的再教育
莫:这种对自我的过分关注以及对形象的自恋在香港社会似乎颇为普遍,甚至成为很多心理问题的肇因。在香港,绝大多数心理治疗从业者(包括精神科医生、临床心理学家和辅导员)采用的是认知行为疗法(CBT),就和在英美地区一样。您如何看待这种疗法?
霍:我对认知行为疗法也有一些研究。这一疗法以帕夫洛夫的制约理论为基础,并且结合了当代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的一些理论。它本质上仍然是一种行为疗法,它的目标是依据社会规范去纠正主体的行为,在这个意义上,它与精神分析可以说是互相对立的。认知行为疗法的治愈力主要来自于“再教育”,治疗师对病人进行再教育,从而使他的行为能够适应社会。这是一种针对“自我”的再教育,因为行为主要是由自我掌管的。所以,这是一种“自我的疗法”(une thérapie moïque):调整自我,使自我更好地管理症状。这种疗法的效果也许能够维持一段时间,但是很多治疗师都会提到复发的现象:问题会以原本的症状或者新的症状的形式再次出现。原因是这种疗法只在问题的表面做功夫,而没有触及问题的核心,也就是主体的存在层面的东西。
而精神分析处理的正是主体的存在,从主体的无意识中发现他的症状根源。认知行为疗法也折射出新自由主义社会的特征,新自由主义不处理“为什么”的问题,为什么我这样做,为什么我做梦,为什么我有这样的症状。新自由主义只关心如何更好地管理自我和自我的事务,从而获得最大程度的享乐(la jouissance)。某种程度上,新自由主义等同于自我管理。而精神分析关心恰恰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有这样那样的症状,对于我不理解的东西我想要更好地理解,这就涉及到无意识的问题。
二元关系的“死胡同”与爱情生活的“重复”是普遍问题
莫:精神症状的表现形式往往与时代、社会环境与文化相关联,而症状的起源──伊底帕斯情节──却具有某种普遍性,这是为什么呢?
霍:精神分析发现的一条普遍定律是二元关系对于人类来说是行不通的,无论是母亲与孩子之间的二元关系,还是任何其他人之间的。因此,所有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离开二元关系,走向集体。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让某个第三方介入这种二元关系,它可以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也可以是其他人。孩子在伊底帕斯(oedipus)时期经历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无论在什么样的家庭结构和社会结构中,二元关系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这是人类学家和精神分析家在各自的实践中得出的一致结论。这个道理就好比攀岩,你要向上爬必须有三个支点:两只脚以及它们之外的第三个支点。在人类社会中,只有三元的关系才是可行的。
莫:在爱情生活中我们也有一些共同的困扰,比如重复:总是爱上某一种特定类型的人,总是在某一个问题上反复出错。精神分析如何看待爱情生活中的重复?它能否帮助我们跳出这种重复?
霍:在法国和欧洲,很多人来做分析都是因为在爱情生活中碰到的问题,他们抱怨在爱情生活中总是反复遭遇同样的失败。而精神分析在这一点上确实能够帮助他们,因为精神分析的疗愈作用正是在于打破重复,从而给予主体更多自由。具体来说,精神分析的治疗会从分析者当下的处境追溯到他的幼年经历,从那里找到一再重复的某种模式的原型。只有抵达这一原型,重复才能停止,主体才有其他的可能。举个例子,一个女人发现自己总是爱上最后会抛弃她的男人,也就是不善待她的男人。在分析室中,她谈到自己小时候跟父亲的关系,她父亲也常常对她不好。由此,她意识到她交往的男人和她父亲之间的相似性。而正是通过回忆往事,直至在记忆中找到重复的原型,重复才会停止,主体才可能拥有另一种模式的亲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