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思考作为方法(中):反抗“疆/域”认识论|李柏翰
作者|李柏翰
在上文中,我们讨论到“缺席的社会学”作为展开解殖思考的方法,我们也谈到现代知识生产与再生产中的殖民性(coloniality)。以社会学这个“科学领域”为例,我们发现后殖民主义和解殖理论因出发点不同,导致不一样的推论和主张;但除此之外,我们究竟能怎么“(理)解”那个被指称的殖民性?
举例而言,在2017年一个访谈中,米格诺洛(Walter Mignolo)强调现代知识生产分野的研究“领域”(field)即是一种最直观的领土型的认识论(territorial epistemologies)。尽管再怎么倡议“跨领域”,都还是得基于各领域的存在作为前提。另一个例子,则是民族国家成为政治分析的主要对象。
“当发现现代性一元论和殖民的逻辑是相互依存的”,而后者是前者的必要条件时,这就是“解殖性”(decoloniality)被产出——无论迸发或蕴涵、解放或抑制——且被需要的起点。因此,解殖性不仅具有认识论,也具有方法论上的意义;它不是后现代理论的一支,因为后现代也是一种现代的、领土型的知识。
与现代性“脱钩”的任务无法交由国家、企业、宗教组织来做,尽管它们有时可能会有帮助,比如解放神学的兴起、开发中国家的反西化战略(de-westernisation)、新兴市场的区域贸易安排。但这些终究都还是“现代性”赋予、预见且容许的领土型知识,而与解殖所谓“自己掌握命运”的想像有所落差。
抵销领土、辖域、边疆的知识建构
能否掌握自己的命运,有两个关键:其一是,活过或活在边界(border living)。以米格诺洛为例,当他在美国“发现”美裔拉美人(Hispano)与“奇卡诺人”(Chicano)的意义,以及这些身分活在他从未意识到的身体上。另一个关键,则是意识到殖民性是现代性的构成要件,而非衍生物——殖民先于现代而存在。
这里,其实包含了一整套知识不服从(epistemic disobedience)的策略,而起点是所谓“边界思考”(border thinking)。其中最重要的理论资源来自安卓杜雅(Gloria Anzaldua)1987年出版的《边/界》(Borderland/La Frontera: The New Mestiza)——用身体与处境重构发言位置。
上述两个关键发生时(两者间没有顺序),你就可能产生边界思考:被殖民性所形塑的主体并非“跨越”而是“住在”边界里。当你试图理解世界时,你拥有不只一套思维,多重并存的意识让你成为自己的他者,比如法农(Frantz Fanon)说的“活成黑人”或杜波依斯(W.E.B. Du Bois)的“双重意识”(double consciousness)
用安卓杜雅的诠释是:你无法选择边界,你也无法决定研究边界,你就活在边界、住在边界中。所有你能运用的理论都被边界决定了,而这决定是“殖民权力矩阵”(colonial matrix of power)所部署的。也因此,你不被允许参与“属于现代”的知识生产(比如原住民宇宙观、伊斯兰哲学、古代中国思想所处的位置)。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住在边界,也没必要如此;就如同不是每个人都住在领土上。然而,边界——或边疆(frontiers)——是由住在领土上(领域内)的行动者所划,以保卫其不受“外界”(foreign)力量侵扰。现代西方认识论就是这样来的,其预设的是边疆(己身的极限)而非边界(与他者共有的交集)。
预设“边疆”的认识论,假设边疆外的地方是“空无一物的化外之地”,是一个得以征服、先占、填补、文明化的空间。因此领域认识论无法是解殖的;它是帝国的认识论,透过现代性的话语,合理化、正当化殖民性。反之,所有的解殖思考都一定是出于边界思维;但并非所有的边界思维都一定会成为解殖思考。
解殖,以“现代民族国家”的为例
米格诺洛曾强调解殖“理论”(theories)是复数的——边界意识及其思考活动不可能是单数且一致的——且要当心,不能把解殖性放在现代性理论(modernity theories)的框架下理解,因为边界思维并非现代的“我们”的一份子,而是与单一、平滑、整全、领域性的“我们”脱钩的(delinking)。
比如说,从解殖角度而言,“民族国家”的概念和相关知识是殖民扩张的重要工具,其治理形式是由有产阶级自教会与君王手上夺权后创造出来的(如英格兰光荣革命和法国大革命)。民族国家强大的原因有二:其一,它源起于旧帝国的残骸,如一战后的奥匈和鄂图曼帝国;再者,它也在去殖民后的亚非崛起。
当区域政治的去殖民运动成功把殖民者送走,却保留了殖民者留下来的治理结构。民族国家的知识也顺势在全球流行,不仅成为法律形式上的国家(state),也成为整合公民社会的民族(nation),与之相伴且顺其自然生成的,就是国籍、公民、“国界”、民族情感等知识与意识——构成了现代的“我们”。
脱勾于现代性/殖民性的另类治理
既然谈到了解殖认识论的起点,也谈到这种思考进路为何抗拒国家及其所象征的“可治理性”(governability),因为它延续了殖民者的逻辑——使之成为后殖民社会中知识图景那“看不见的背景”——因此不难理解,为何解殖思想家都喜欢用另类全球化运动汇聚的世界社会论坛(World Social Forum)作为对照。
事实上,“民族国家”的治理结构也开始松动了,因此也是我们可以开始思考其他治理选项的可能性。这里指的不是“国家”斑驳陆离的形式;真正面临危机、难以永续的是所有国家共有金字塔式的治理架构。使其偏差动荡的是资本主义经济型态,导致腐败和金权,也导致操纵资讯、媒体和广告就足以控制选民。
米格诺洛举例,有种另类的治理形式是令墨西哥政府很头痛的萨帕塔(Zapatistas)原住民解放、反全球化运动,建立了一种原住民世界观的治理方式,以反抗五百年来的西班牙帝国主义遗绪。这个反抗运动于1994年1月1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生效当天爆发,为了捍卫当地印地安原住民的权利和自由而生。
这里有个重点是,不能以现代/西方的认识论和政治理论来解释萨帕塔运动,比如很多人就会称这个解放运动为“后现代的无政府主义革命”。但萨帕塔向世界主要传递的讯息是:跟国家脱钩、自我组织的政治形式是可欲的;而这种由人民自我治理(self-governance ‘by’ the people)的政治结构是可行的。
延伸阅读
· Mignolo, Walter (1995) Darker Side of the Renaissance: Literacy, Territoriality, and Colonization.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 Mignolo, Walter (2000) Local Histories/Global Designs: Coloniality, Subaltern Knowledges, and Border Thinking.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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