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鄂兰】不思考的平庸,造就出邪恶与地狱
采访、摄影|唐晋滨、胡雅雯
整理|唐晋滨
到底不思考的平庸大众,会否促使极端的恶行?汉娜・鄂兰(Hannah Arendt)的答案是:会。邪恶的平庸性(the banality of evil,或译平庸的邪恶)可说是鄂兰最有名的概念。她于1961年前往耶路撒冷出席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的大审判,这个二战纳粹的高官是清洗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的主要负责人,汉娜在亲眼目睹他的答辩之后,认为在他身上找不到一般人所想的极端的邪恶,而无宁是一种出于不加思考、平庸的邪恶,引起极大的争议(尤其来自犹太人)。鄂兰对这次审讯的报导出版成书,名为《平凡的邪恶: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审纪实》(下称《大审纪实》),引发了一场被称作二十世纪最复杂的政治讨论。
香港的爱丽丝剧场实验室,将于在本月联同台湾杨景翔演剧团演出《平庸的邪恶》剧场,围绕鄂兰这个概念展开戏剧探索。01哲学专程访问本剧两位导演,了解他们对于鄂兰“平庸的邪恶”的想法。
舞台上的思想与历史剧
爱丽丝剧场实验室艺术总监兼本剧导演、编剧陈恒辉,指自己是读历史出身,亦爱以历史为戏剧题材,例如2010年他导演过《巴索里尼的一千零一个夜晚》,认为巴索里尼的死是一个很大的问号;他于2014年的作品《伽利略传》则是关于思想控制(thought control),“这段历史让我思考近代还有没有思想控制呢?当然有了。”
台湾杨景翔演剧团团长兼本剧导演、编剧杨景翔,则说自己在求学时期受到社会科学与傅柯的影响,塑造出他看待问题的方式。他最初思考到我们能如何参与到社会,又可以为社会做甚么,他自觉不是传统的社会运动者,自己可以做的,就是创作作品。这几年台湾都在谈国民党政权的转型正义问题,在《平庸的邪恶》中杨导演会从台湾闽南人与闽南语的问题切入,来讲权力的压制及由此而生的自我认同焦虑。
被问到将如何利用戏剧来表现“平庸的邪恶”,陈恒辉指出,鄂兰写作《大审纪实》的过程已于2012年被拍成电影,他不希望这部戏剧会像在舞台上重演电视剧一样。“鄂兰不只理论了得,对我来说,她最高超的是她的叙事手法,她的论述非常戏剧性。这让我想起尚卢・高达的的《中国女人》,当中有一班人组织起来读毛泽东,读马克思主义。我在剧里就参考了这个形式,再用后戏剧剧场的手法,采用了很多独白(monologue),让一些没有名字的角色,将自己的思想直接抛给观众。”
被平庸包覆的年代
平庸与恶是鄂兰、亦是这部戏的重点。我们或许可以说恶有两个源头:有权势者是为了利益,无权势者是出于不加思考的服从。
杨景翔指他讲的是一对平凡的台湾夫妻的故事,他们去了东欧的 Auchswitz 集中营遗迹,因此讲到自己作为受难者家属后代,经历的白色恐怖时期。“我认同鄂兰所说的:没有自觉的邪恶是隐性的,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它可能普遍得可以包覆整个世界,也可能在我们的心灵,包覆著自己。”
陈恒辉指自己读过《大审纪实》,也读了一些相关的书,感到的是震撼。“艾希曼坚持自己只是按本子办事,只是一颗齿轮。这让我想起几年前于地铁站的一个大广告‘我要做好呢份工’【这是香港前特首曾荫权的竞举标语】,我们日常都会遇到这种人,甚至我也不时会问自己,我是否这种人呢?我是否平庸的邪恶呢?香港人的思想不愿起动,这就容易受邪恶支配,极权就在这里产生。”
鄂兰的另一个重点是:服从不是美德。陈恒辉分享自己的教学经验:“我做了多年戏剧教育,我的感受是现在的年轻人过于服从,没有了反叛精神,叫他们做,他们就做。我们这一辈至少还会释放负面情绪,但年青一代不会,将不安都藏在心里,就自杀了。我们不是单纯要香港人反叛、不服从,而是想告诉大家,我们还有很多路走,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或创作,可以表达出来。有学生向我表示,平时他上课不太会说话,因为他很清楚老师想他们答甚么,所以他偏不答。”
人是人类最大的负担
艾希曼一案的重点,在于公务的责任与普遍道德之间的断裂。一个人可以在私下是好人,在社会是守法的好公民,在家庭是好爸爸、好丈夫。然而他在所谓的公务上,却可以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暴行,比如杀死数以万计的人。我们可以说这个人麻木了,不加思考,将公、私的两个自己分割开来,因此认为自己只是履行职责,完全没有做错。那么,剧团又怎样看《大审纪实》的这种断裂呢?
陈导演认为人很容易就被极权迷惑了,但也很多人甘于被迷惑,因为可以从中得到利益。“这让我问:人到底是甚么?为甚么可以这么坏的?《大审纪实》刺激到我的一点,是犹太人杀犹太人,犹太人一直没有自己的国家土地,任人宰割,但却有犹太人因为利益输送而加害于自己民族的人,这是让我最愤怒的。鄂兰因为写了这部分而受千夫所指,她本来可以不写这些,她服务的《The New Yorker》杂志社,大概只想她写写艾希曼的嘴脸有多难看、邪恶就可以,但鄂兰却决意要揭开这些让人难以接受的真相。”
爱丽丝剧场实验室行政总监兼本剧联合监制、演员陈瑞如则认为,当香港人每天就像零件一样工作,这次审讯带给我们的启示是:邪恶就是不闻不问,更邪恶的是为了利益而出卖同胞。“犹太人竟然自己与纳粹一起制订待杀的犹太人名单,书中有这样一句:‘留下的是有权有势的人,无权无势的就送去地狱。’在事件后,很多人德国人以身为德国人为耻辱,但鄂兰却以身为人类为耻辱,她说:‘人,是人类最大的包袱、负担。’她的思想是世界性的,而不只关注民族(犹太人)的问题。”
陈恒辉继而指出,现在香港人再也不站在别人的角度来思考,很自我中心,不要说思考了,甚至懒得作判断。“现在香港人都想著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这已经不是平庸的邪恶了,是平面的邪恶才对,the evil of superflat(笑)。”
恶的根源与“甚么是人?”
对陈恒辉来说,平庸的邪恶对我们的生活与社会都很有联系。“我最想谈的是:到底甚么是人?”
人的本质与恶的根源,两个问题是密切相关的。杨景翔演剧团成员、本剧演员蔡佾玲分享她的看法说:“我们的本质其实是很野蛮的,以前在学校我们可能觉得欺负同学很好玩,例如看到女同学的马尾就去拉它一下,拉著拉著,就会想做更多更过份的事。人面对自己要做屠杀的行为,第一下可能会抗拒,但之后就可能会慢慢接受,过程中我们的同理心慢慢被磨掉了。⋯⋯又例如你是当老师的,下课后有学生想找你辅导、开解,但你可能为了要跑去谈恋爱而拒绝了学生的求助。我们每天都会面对这种断裂,即使是这样微小的事情。我们随时会掉到那个【平庸的】圈套之中,只能时刻提醒自己不要。”
对于恶的根源问题,陈恒辉这样理解:“我们常常问人到底是性善,还是性恶呢?大概因为我信佛教,所以会认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不可能完全是好的人,释迦牟尼说我们来到这世界是为了酬偿业报。我们身上已经有了善与恶的种子,差别就在于只是哪一边的倾向被燃点起来,这就看你遇到的环境、人与事,所以我认为家庭教育是非常重要的。当到了社会,金钱与权力都会令人变质,消磨了人本来就有的良心。人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被影响,这世界愈来愈差,很多坏的人与氛围,令恶盖过了善。我们来到地球,可说是试验,也可说是地狱,至少不是乐园,我们来到这里都要受苦。因此我们要有不同的宗教,要有哲学与心理学等学问,帮助我们思考与学习,来告诉我们最根本的问题:到底人是甚么,who am I。戏剧也是一个让我们分享这些问题的媒介,好的剧场应该不断提问,若说有一个答案可以满足整场二、三百个观众,那一定是假的,这就变回希特拉了。纳粹就是一言堂,人只听著一把声音,那就出事了。历史是辩证与发展的,我如此相信著。”
剧场讯息
爱丽丝剧场实验室 ✕ 杨景翔演剧团《平庸的邪恶》
日期/时间:
18-19.1.2019(星期五至六)8pm
19-20.1.2019(星期六至日)3pm
地点:香港文化中心剧场
票价:$200、$160
节目详情及购票:www.alicetheatre.com
《01哲学》,哲学入门,深入浅出,更好地理解,更好的逻辑。
立即下载《香港01》App: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