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武汉・三|法学家秦前红:封城是猛药 中国需制定紧急状态法
谈起武汉封城日记,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想必会是作家方方的日记。但其实在武汉封城期间,常年生活在武汉的知名法学家秦前红教授同样也有写下封城日记,并一度在知识界竞相传阅,只不过后来因为有领导善意劝奉,才未有继续更新发布。
12月9日,我们在武汉大学法学院专访了秦前红。从和他的交流中可看出,这位身兼中国宪法学研究会副会长的教授,认为应在中国现实和既有政治秩序上,循序渐进改革。他对于中国疫情防控有着法律层面的思考。
本篇采访是《香港01》【重返武汉】系列的一部分。全系列共15篇,此为第三篇。
中国疫情防控总体表现算不错
01:你在疫情期间写的日记中,提到中国应对疫情时所出现的问题和需要反思的地方。当时正值疫情肆虐最严重的时候,大家都不可避免受到情绪的影响。
现在我们把时间线拉长,放在疫情一周年的今天来看,中国疫情早已得到控制。结合2003年SARS的教训,你觉得现在我们再去看今次疫情,有哪些值得反思的地方?
秦前红:当时是一个在现场的感觉,现在都过去很久了,从时间的意义上讲,虽只是今年的事情,但可能对很多人来讲,已是一个很远的过去。
要说反思,肯定还是有不少地方。比如说,在制度层面,如何让应急反应机制更快速有效;在医疗资源的储备层面,今后是不是可以更充足一些,因为当时疫情所暴露的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医疗资源严重不足甚至是一个临近崩溃的状态,发生了医疗挤兑,造成了恐慌,进而对大众心理的刺激和社会稳定都产生了消极影响。
01:你说到制度的问题,其实在十八届三中全会的时候,中共有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就是“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这次疫情按照中国政府的说法,是对国家治理能力的一次大考。现在回过头来看,你怎么看中国在这次“大考”当中的表现?你可以结合中国过去的表现和今天国际社会的表现,进行一些比较。
秦前红:从比较的意义来看,有两种比较,一种是我们自己和自己比较,比如说跟SARS时的应对比较,另一种是和现在国外尤其是欧美比较糟糕的疫情防控进行对比。我觉得中国人比较统一的看法是,中国疫情防控至少是不错的甚至是良好的。我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要与社会保持一种距离,我也会觉得尽管疫情防控初期很多地方充满混乱和惊慌失措,医疗物资储备不足,但总体表现算是不错的。
中国需要制定紧急状态法
01:你在2月2日的日记中提到紧急状态和平常状态的不同,认为紧急状态组织架构是对常态组织架构的扬弃甚至另起炉灶。
我们前段时间采访了中央党校的王长江教授,他也提到同样的问题,认为中国应对疫情的方式证明应急动员机制、战时机制确实有效,有非常独特的优势和优越性,但是在疫情控制之后,需要尽快走出这种应急状态,回到日常的经济发展和建设状态。
对此你怎么看?
秦前红:紧急状态和平常状态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指挥架构,我们平常的指挥架构有一套党政系统,包括党委、人大、行政部门、法院、检察院,它们在一个正常秩序之下各自去发挥职能,各自要保持一种法律意义上的配合,或者说相互监督和协作的关系。但是到了一个紧急状态下,若还是让各个机关按照平常议事方式开会,去充分的讨论,再有一个表决,那就效率太慢,不太适合。紧急状态之下,所有的问题都是要对焦的,任务相对单一,指挥号令中心的权威需要相应的集中。就拿疫情防控来说,最主要任务是迅速控制疫情,有些看起来不那么紧迫或者重要的一些职能是可以让它暂时停摆,以便于政府能够集中精力应对最紧迫的防疫。
01:你在日记中说,紧急状态法治理论将成为未来几年学术的一个热点。
秦前红:对。现在诸如医学、政治学、公共管理学、法学、环境保护等各个领域的学者,都在从不同的视角建言献策,给有关部门写报吿。官方也在推动这些工作。人本来就是个学习动物,人要不善于学习不善于总结,就不能称之为高级动物。
01:你在2月15号的日记中连续提到好几个问题:学界诸多同仁坚持不懈地究问“书面训诫” 的性质,中国是否可以建立 “吹哨人” 制度?为什么没有宣布紧急状态或者戒严状态?在疫情一周年的今天,你怎么回答这些问题?
秦前红:书面训诫现在在学理上还有不同的认知,有人认为是行政处罚,有人认为就是个行政强制措施,还有人认为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带有人治色彩的处置措施。
建立吹哨人的制度,学者们也是这么呼吁。在中国这么一个超大型国家,尽管我们政府有一套系统触摸社会,去了解或掌握社会状况,但还是不够的,有时可能会失效,还是应该考虑建立吹哨人制度,有一套规范的预警系统,能够在遇到事情时把信息发出来,然后政府和大众能够据此去做一些必要的及时的反应,这有什么不好呢?
紧急状态和戒严状态,这个要且行且观察,看看我们从这次疫情里面有什么样的反思。我是宪法学者,坚持应该根据宪法启动紧急状态,但后来官方采取的是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响应的方式。我现在一样还是觉得要有个紧急状态法,既是为了落实宪法,实施宪法的需要,又可以融通相关不同法,避免法和法之间打架。
立法限制野生动物交易有点过快
01:你在2月15号的日记中有写到说,在疫情尚是扑朔迷离,诸事纷扰,国家深改委会议竟然提出了“把生物安全纳入国家安全体系,尽快出台生物安全法”,也写到生物安全法涉及科学伦理、科学自治、政府职守、公民道德、社会监督等系列制度安排,关涉政治与科学的分际、法律与职业道德的边界,是一个高难度的立法议题。你用了“竟然提出”,好像这个法律尽快出台的背后,你有一些担忧?
秦前红:我当时觉得节奏太快,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病毒的来源,现在这个病毒的来源也是众说纷纭。当时我们做的假定都是让野生动物背锅的,出台了法规,对野生动物交易和食用作出了非常严格的限制,可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研究清楚,立法节奏有点过快。那些以此为生的农户或养殖户,因为这样一部法规就立刻陷入困境。
01:到了今天,你是否还觉得这个立法有点太快?
秦前红:是有点快,那么快立法等于承认了病毒源自野生动物,比如说是蝙蝠,那不就是吿诉别人病毒可能在中国先出现?可我们后来也明白,病毒未必源自中国,武汉是疫情集中爆发的首发地,但首发地并不等于病毒一定是从武汉产生的。我们当初通过立法承认病毒源自野生动物,潜藏含义是病毒可能先在中国出现,现在又开始说病毒未必起源于中国,这样岂不陷入到自辩无力的尴尬之中?尤其在疫情最紧张的时候,西方国家集中“吐口水”,当时我们那样做有可能授人以柄。
《香港01》【重返武汉】系列共由15篇组成,本文为第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