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民地武・五|分裂的掸邦军:被毒品、政斗裹挟的自治梦
2月1日缅甸军政府发动政变以来,盘踞于北西东三方山区、常年与政府军交战的少数民族地方武装(下称:民地武)会否站在被推翻的全民盟反政变力量一方,去对抗军政府?作为影响缅甸未来形势的关键第三方,各据山头的民地武动向成为外界关注的焦点。而缅甸最大的少数民族、亦是最早集结武装力量与政府军开战的武装之一,掸族民地武在此次冲突下又将如何抉择?
缅甸独立后,掸邦的民地武军力一度达到巅峰,成为缅甸国内规模最大的反政府武装,其军统领更一度宣布建国。但在各有算盘的多方势力涉足下——缅甸共产党、从云南越过边境逃入缅甸的国民党、乃至于在掸邦开拓出广阔的罂粟田并建立起横跨缅、泰、柬埔寨三国的金三角的贩毒组织等——鱼龙混杂的局势让掸族自治这一诉求被各方各自的政治、经济动机和分歧捆绑和裹挟。掸邦的民地武,无论是在鼎盛时期,还是分裂后各自为战的当下,都夹杂着多方复杂的动机。
英殖时期:掸族自治缘起
最早在十世纪从中国云南迁徙而来的掸族人,与泰国、老挝同为泰老民族,其语言亦非常接近。历史上掸族虽也一度在缅甸中部建立实皆(Sagaing)王国,但很快没落,退守山区。
随着英国殖民者19世纪进侵缅甸,掸邦在其长期“分而治之”的政策下,实际上是约三十个独立王国组成(当时还不存在完整的掸邦)的区域,苏巴(掸族世袭贵族,又称绍帕)为各自领地上拥有最高统治权的君主,并处于英国殖民者的保护之下,这一制度一直延续到二战后缅甸脱离殖民统治的二十多年前。
1947年缅甸独立前的彬龙会议上,确立了缅甸政府不剥夺“边疆地区目前在国家政治中享有的任何自治权”的原则,而同年成文的宪法,更是赋予掸邦以在十年内就是否脱离缅甸而独立建国的问题举行公投的权利。
但这些承诺却没有得到兑现。
“军守政府”引民地武反抗
1958年,缅甸的首位总理吴努在当时军方领袖奈温逼迫下暂时“交权”,成立“军方看守”政府。当时正值中共与中国西南边境一带的国民党残军进行作战,与云南接壤的掸邦境内流入大量国民党人员,数量一度过万。奈温领导的军守政府便以此为由,把掸邦置于军事管制下,实际上终结了很多地区的自治权。在此期间,奈温领导的军方对掸邦各地的民地武的军事打击乃至平民的打压,直接引发了包括学生和掸族头人领导的民地武奋起反抗。被后人视作掸族反抗国家政府管治的首场战役——1959年的当阳之战,便自此而起。
当阳一战后,由学生领导并联合多个民地武组成的掸邦军(Shan State Army)在1964年正式成立,成为掸族人反政府武装的核心力量。
鱼龙混杂的掸邦军
尽管掸族民地武的反政府抗争确因民族自治的愿望而起,但在此后几十年间,碍于掸邦民地武“成分”之混杂,其反抗动机往往也和各方政治和经济利益捆绑在一起。
一来有中国国民党的军事和政治考量。这些在中国两次国共内战期间流入缅甸的散兵残将,为了躲避中共的追兵逃亡至此。他们将缅甸视为伺机发动反攻的据点,养兵蓄锐的同时更进行贩毒活动。随着兵力日渐增强,缅甸政府自然无法坐视不管,于是这些国民党残部拉拢当地民地武、为其提供军火支援,联合对抗缅甸政府军。在此之余,国民党的不少兵将,更成为掸邦军、掸邦联合革命军、蒙泰军等多个实力强劲的掸族民地武将领。
二有缅甸共产党与缅甸政府的对抗。1967年数千名缅族人对居缅华人发起暴行、造成40余华侨遇害的事件后,第二年,缅甸共产党在中共的支持下正式进军掸邦、与缅甸军政府作战。为了获取军事上的支持,缅共更为掸族武装提供步枪、弹药甚至机关枪等重要的军备支援。
除了军力上的实质援助,安全和发展政策研究所(Institute for Security and Development Policy,ISDP)2018年的一份报告指出,70至80年代间,掸邦多个民地武结成统一武装,其目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为在强大的政府军和缅共之外,形成强力的第三方势力。但最终,掸邦军内部就是否投靠缅共无法达成共识,结果造成了掸邦军在70年代的分裂。
海洛英之王统领的掸邦民地武
然而在80至90年代,将掸邦民地武从一盘散沙推向团结甚至兵力上的鼎盛时期的,既不是缅共也不是国民党,而是雄极一时的海洛英之王——坤沙。
一个跨国贩毒集团的头领如何成为民族自治武装头领?其关键在1973年,坤沙脱离缅甸政府的软禁后,立刻从支持军政府的毒枭摇身一变成了反政府军阀。在坤沙入狱前,麾下500名精锐兵士组成的“世纪商队”在一次跨国毒品交易中运送了总量达16吨的鸦片,因此名震金三角,但也引来牢狱之灾。
坤沙被捕当初,他的首席“军师”——原国民党残将张苏泉在政府大规模扫荡之下迅速组织其武装残部蛰居。为了避人耳目,张苏泉利用掸族人与缅甸政府的矛盾粉饰武装部队,组成“掸邦联合革命军”,更与长期为实现民族自决和政府对抗的掸邦军进行军事协作,但背地里则继续贩卖毒品。坤沙出狱后,利用当时掸邦汹涌的民族情绪,竖起“掸邦独立建国”大旗,号召掸族革命。他对外宣称:我是掸邦的领袖,贩毒是为了我的民族解放。
此后,坤沙继续将其军队扩大。同时期,掸邦军内部在缅共的问题上分歧加剧并最终分裂,分离出来的一部分就加入了坤沙的掸邦联合军。
藉民族解放之名,坤沙以毒养军、以军护毒,据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估计,坤沙所获的毒品利润1988年为两亿美元,1989年为四亿美元。到了90年代初,掸族几乎所有民族武装组织均纳入坤沙的军下(此时已改名为蒙泰军),正规兵力超过2万,甚至利用贩毒的利润购买了苏联的地对空火箭,秘密地布置在5个基地。
在这样的形势下,坤沙乘胜宣布建立“掸邦共和国”,宣布独立,但组织内却形成了华人掌权的局面。当年加入“蒙泰军”的“学生派”武装领导人贡约德率先对坤沙是否真正在进行掸族革命提出了质疑,并对坤沙重用张苏泉这样的“外国人”表示了强烈不满。他的发难得到了部分老掸族头人的支持。1995年5月,掸族头人贡约德率近3,000人脱离坤沙集团。第二年因坤沙为逃避美国政府引渡与缅甸政府达成缴械协议,盛极一时的蒙泰军在一代毒王坤沙的自保投降下,分崩离析。
未完的内耗:南、北掸军
其与坤沙留下来的蒙泰军残部虽在2011年一度合并,但终究理念不合,再次分崩离析。明面上,双方的诉求和目标一致——实现掸邦自治,但在如何实现的问题上却难相融。在此之余,哪一方才是真正能代表掸族人的呢?
在缅共、贩毒组织等多方不纯动机的捆绑下,掸邦民地武几度聚合又几度分裂。明面上,民地武的最终诉求和目标都是实现掸邦自治,但在掌握着军火和兵力的军阀统领下,哪个民地武才是真正能代表掸族人诉求、是实现掸族自治的正解的争论不休。
如今因缅共和蒙泰军的解体而分家成南、北两支掸邦军的掸族人,内部自相残杀,对外又与政府军为敌。而新闻杂志《缅甸前线》 (Frontier Myanmar)引述消息人士称,最迟自2005年起,掸邦重建委员会(Restoration Council of Shan State,RCSS)领导下的南掸邦军就试图进犯北掸邦军领地,将其基地往北部迁移,但一直为缅甸国防军所阻碍。从2018年11月起至2019年初, 南北掸邦军以领地争端为由,在南渡、皎梅、昔卜等镇区的辖区内持续发生战事,导致当地很多民众逃离家园。 北掸转而与其他少数民族武装——德昂民族解放军——组成同盟以自御。
而军政府发动政变以来,南、北掸军之间的武装冲突也没有结束。据缅甸媒体报道,3月11日和25日双方在掸北多个村镇发生冲突,造成至少3位平民死亡、多人受伤。
尽管南北两军均不愿见到军政府再次夺权,但凭借双方各有8,000以上的军力,若各自为战则显然难以在当地与缅军制衡。但目前为止,双方态度中仍不见合作的可能。RCSS所领导的和平进程推进组织(Peace Process Steering Team,PPST)——即参与签署了2015年全国停火协议的十个民地武——军变之初虽表示会与军政府继续合作促进和平,后来却改口谴责军方政变、支持示威者;而领导北掸邦军的掸邦进步党则至今未有表态。
历史上就因政治立场和多方动机而一直未能形成向心力的南、北掸邦军,如今似乎仍然陷于持续的内耗中,虽然反政变势力此刻以彬龙会议式的联邦招牌作号召,但也难以预想他们能在掸邦形成一致对抗军政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