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女童丑闻导演获奖:在法国水土不服的Me Too运动
2017年12月,五位黑衣女子登上《时代》周刊封面,并以“打破沉默者”(The Silence Breakers)之名,受封2017年年代人物。立于中位者,便是率先实名控诉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的女演员,艾殊利・朱迪(Ashley Judd)。
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是好莱坞知名制片人,曾监制过《写我深情》(Shakespeare in Love,中国内地及台湾译《莎翁情史》)等知名大片,但比起这个,他在2017年后又多了个“响亮”名号-“荷里活淫魔”。朱迪(Ashley Judd)于2017年10月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惊爆20年前韦恩斯坦曾在酒店房间对其性骚扰,接着影视圈诸多女星陆续出面作证,揭露韦恩斯坦30年来的不堪犯行,受害者不乏安祖莲娜・祖莉(Angelina Jolie)、桂莉芙・柏德露(Gwyneth Paltrow)和伊娃・格莲(Eva Green)等一线明星。在多达90位女子控诉下,韦恩斯坦被一状告上法庭。经历2年缠讼后,纽约法院终于在今年2月24日判处其2项性犯罪成立,等待韦恩斯坦的将是5至29年的有期徒刑。
然而在大西洋彼岸的法国,类似脉络却引发了一场异色风暴:当地时间2月28日,被控性侵女童的著名导演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以新片《我控诉》(J'accuse)荣获凯撒奖“最佳导演”和“最佳改编剧本”,虽引发颁奖现场多位女星离席抗议,却无法颠覆其获奖结果。
法国这种区分“个人”与“作品”的评审标准,不只体现其殊异的文化性别观,也模糊了欲望与性暴力的界线,更为其招致不少争议与谴责。然而此情此景并不陌生,早在韦恩斯坦案发生之际,法国便曾出现与美国截然不同的反思声浪。
一百位法国女性对# Me Too的抨击
当年美国女演员艾莉莎・米兰诺(Alyssa Milano)在韦恩斯坦案后,首先于Twitter上使用#Me Too#标签,呼吁曾受性侵犯或性骚扰的女性打破沉默,出面发声,好让世界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这两个单字最后席卷全球,为各国女权运动所用,成了反性骚扰的代名词,直至今日。
然而,面对此波运动,法国却出现了不以为然的声音。2018年1月9日,100位法国知名女性共同署名,于《世界报》上发表公开信,批评荷里活如今已受#Me Too#政治正确审查,并认为这种网络的“快速正义”,以及对追求与调情的“矫枉过正”,终将混淆女性主义的真正要义。署名者包括记者佩吉・萨斯特(Peggy Sastre)、畅销书作家凯瑟琳・米勒(Catherine Millet)、精神分析学家萨拉・奇切(Sarah Chiche)、演员凯瑟琳・罗伯-格里莱特(Catherine Robbe-Grillet),甚至还有知名女星嘉芙莲·丹露(Catherine Deneuve)。
想当然耳,这封公开信受到世界与法国其他女权主义者的抨击,双方主要争点在于,联署公开信者认为“性侵害是重罪,但持续或笨拙地追求女性无伤大雅,献殷勤也是人的自由”;然而批评者提出反驳“由社会整体文化结构观之,男女在性自由上从来不平等,求欢自由往往是男性才有的特权,这背后暗藏的性别不平等,不该被浪漫化”。而这其中关键的“女性性自由”,则牵扯出法国的文化传统,以及女性主义思潮的代际与阶级之争。
法文中有个词,叫“galanterie”,即为英文中的“gallantry”,有英勇、骑士精神之意;但其在法文中还特指男性对女性的“献殷勤”、“绅士礼节”,故而通常写作“galanterie française”(法式英勇)。这种两性互动型态源于法国文化的深层混血感,即地中海大男人主义(machismo)与北欧的冷漠相互交融,让公共场域的情欲流动成为一种社交礼节,更透过12世纪宫廷爱情、17世纪沙龙聚会的长期催化,演变为法国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甚至被文学与艺术作品升华成美学。
然而这种“男性得以追求女性,女性也有回应与驯服男性欲望义务”的关系,看似浪漫,却只有男性能担任追求者,若由另一个角度言之,这不过就是相对仁慈的性别歧视。故到了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法国妇女开始反击,要求争取“女性的性自由”,这其中不仅包含主动调情的自由,也涉及身体自主权,故而有了1971年的《343宣言》(Manifeste des 343)。这场景与2018年的百人联署十分类似,当时也有343名法国妇女在《新观察家》杂志上发公开信,曝光自己的堕胎经验,以要求堕胎合法化,德纳芙就是其中一员,女权运动代表性人物、法国大知识分子西蒙・德・波娃(Simone de Beauvoir)也名在其列。
若由此般脉络来看,法国在近半个世纪后对#Me Too#的反思,其实是延续了波娃这派的左翼知识分子女权观,其首先同意女性可被视作性客体(objet sexuelle),但也认为男性可以是女性的性客体,成为性客体是所有人的自由。故像#Me Too#运动这种强调两性互动规范与界限的主张,自然被其视作禁欲的清教徒思想,并认为这是要藉互联网与美式话语霸权优势,前来对法国进行文化清洗。
性自由能否成为文化人的保护伞
但波娃与丹露这派法式女权观,终究受到世界与国内其他女权份子抨击。因其虽主张两性都有调情、献殷勤的性自由,却回避了一个重要问题:一旦双方处于权势不对等的情况,这种性自由的天秤转瞬便会倾斜,最后免不了成为某种形式的性压迫;而这些联署的女性之所以不甚重视、甚至不曾考虑这点,主因还是在于,她们全都出自菁英与知识分子阶级,拥有良好的社会资本与话语权,故而较难预见阶级差异对性自由的介入与操纵。
倘若今日情境如下,有位男导演对女演员递出了情欲邀请,虽说这也是个人的性自由,但此般互动是否还如信中设想的,那样纯粹、天然、无染?甚至倘若导演是个成熟男性,演员却还是个未成年女童,那么性自由与恋童癖、猥亵儿童的界线究竟在哪?
而不可否认的是,法国艺文界确实就是长年被这种知识分子的菁英基调所宰制,且几乎全界高层、有力人士都在此基础上有着无声的共识-即便导演有私德上的瑕疵,但这毕竟是其私领域的事,人们不该无限上纲,以此抵制或审查其艺术创作。
故而这几年,即便陆续有5名女性以实名或匿名形式,指控法国名导洛・比桑(Luc Besson)对其性侵或性骚扰,其作品仍大受欢迎;活地・亚伦(Woody Allen)因被养女控诉猥亵而在美国遭遇抵制,其新作到了在法国却如常上映,且丝毫不受舆论批判;法国名导布里索(Jean-Claude Brisseau)为满足个人私欲,强迫女演员试演情色镜头,被判处一年监禁,缓期执行,却还有百名法国电影人发表公开信,表示布里索“只是个受伤的艺术家”。
但这样深水静流的风气,近来却因女星艾狄・夏妮(Adèle Haenel)的自白,而起了些许涟漪。如今的夏妮因《浴火的少女画像》享誉全球,其虽才31岁,却已两度荣获凯撒奖,并有16部电影入选康城影展(Festival de Cannes);但在去年11月4日,其才刚委托法国独立媒体《一方报》(Mediapart)调查,进而曝光自己在12到15岁担任演员时,遭到导演卢基亚(Christophe Ruggia)长期性骚扰的往事。
长年以来,卢基亚在法国影坛的人设都是极具风骨的左派知识分子,不仅参与救助难民等各类政治维权活动,也被视作夏妮的艺术启蒙恩师。然而,面对夏妮的指控,卢基亚却以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Pygmalion)自居—“我只是爱上了自己的作品”,显然试图替猥亵女童的罪行开脱。然而这次他的运气没几位前辈好,由于《一方报》提出的访谈等诸多证据十分充足,故其最后被检察官起诉,也连带让“波兰斯基争议”重浮水面。
1977年,导演波兰斯基在美国被控性侵13岁少女,最后其只承认“与未成年人非法性交”,却否认有使用毒品与酒精迷昏少女等指控,并在1978年潜逃法国,从而为当地电影界和知识分子所庇护,甚至还能于2002年,以《钢琴战曲》获得第7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
法国各界人士力挺导演的辩词大抵不离以下思路:他或许性侵女童,但作品本身却是无辜的;我们不是当事人,很难了解来龙去脉;事隔多年,难道社会还不能原谅他?诸如此类,族繁不及备载。然而今年夏妮带头起义后,其作品《我控诉》在法国各地上映便受到诸多抵制,片方也取消了针对波兰斯基的诸多媒体访问。
但抵制归抵制,《我控诉》在法国票房依旧长红,甚至入围有法国奥斯卡之称的凯萨奖,勇夺12项提名,并在近日拿下“最佳导演”和“最佳改编剧本”两大冠冕,夏妮当场愤而离席。讽刺的是,波兰斯基以“典礼已成为公开私刑”为由,拒绝出席;颁奖人也不敢直接念出波兰斯基的名字,而是以称号“Atchoum”代替(“Atchoum”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中某位刻薄的小矮人)。整场典礼就这么在尴尬中结束,却不影响其获奖事实与资格。
事情发展至今,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卢基亚会被起诉,是因为控诉者是影坛知名女演员,且导演最近也没拍什么好作品,人脉更不像前辈这般广阔,故而夏妮能获取个人胜利;但整个法国影视圈、乃至于社会整体的风气却没有因此地动山摇,像波兰斯基这种大导演,仍能呼风唤雨、名利双收。比起满身的灿烂荣光,那些抗议与抵制的吼声,不过就是些螳臂挡车的小杂音。
从法国的反#Me Too#公开信、夏妮控诉到波兰斯基再获奖,法国的女权、性别与自由主义派系相互撕扯、断裂,但最终仍维持了稳固的上层结构。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想起,当年#Me Too#运动传入中国时,自由派的刘瑜教授虽肯定此发展,却也提出诸多疑虑,并将其比作“大鸣大放大字报”,因而受到许多自由派同志的抨击。
究竟是还被害者一个公道,还是矫枉过正,这似乎是女权与性自由的亘古辩题。情人交往,当然不可能全都是双方地位纯然对等的状态,也不能因此全扣上性压迫的帽子。但法国的情况却是,即便面对波兰斯基这种极端案例,社会与文化圈仍以性自由之名,默许甚至褒扬其作品。即便夏妮的控诉直指法国性别文化核心、甚至也揭露电影界长年被年长白人男性宰制的沉疴,但艺文圈默契依旧,无论其指控多么有力,仍是撼不了风花雪月世界里,那迥然异色的伦理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