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周报专访.三】占中三子陈健民:要在不安世代抗逆
再恐惧,还是得硬着头皮走下去——这是十岁的陈健民经常面对的事情。他的爸爸是毛衣裁缝,而他是家中长子,年纪少少便经常独自到慈云山、土瓜湾等地送货、买冷,他最记得美荷楼一户人,当时他要把毛衣送到那里加工,他可以选择两条路:一边是恶猫,一边是恶狗,恶狗就在那户人的隔邻,有闸挡着,但永远维持着一种将人碎尸万段的气势;避过恶狗的另一条路是什么闸都拦不住、弓起背脊一副战斗格的恶猫,“为什么这里的猫狗都这么恶?”到底今天是要面对恶猫还是恶狗,成为陈健民经常面对的难题……前文提到陈健民就读香港中文大学时面对世界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从关心贫穷问题,渐渐转向关心民主政治与公民社会。告别学生时代,回到中大教书的他,如何与学生一起在不安世代学习抗逆?
授业篇:不要被逆境摧毁
毕业后,他曾任职地区组织的社工,后来到美国耶鲁大学读硕士和博士,1993年回到中大教书,而1990年代的香港,正经历六四事件后的移民潮。到耶鲁升学前,他突然视网膜脱落,手术后躺在广华医院的病床,要待一个月后拆走眼睛的纱布,才知道能不能再看东西。他同房有一个青年和一个公公,两人都是视网膜脱落,手术后仍是盲了。躺在病床,回想从前意气风发的自己,总认为只要努力,高考H也能翌年变A,只要努力就能考进全球最顶尖的大学,他在两个考不到任何奖学金的同学面前诉说自己的苦恼: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五间大学都是全额奖学金,该去哪间读?“同学多难受呢?我不懂体谅人,没有同情心,但你盲了还做什么学者呢?那刻我就知道:你有的都不是你有的,如果上天要取走,一分钟就全部取走了。”
当年叫“陈离港” 今天不能回大陆
回中大教书不久,他便开始中港两边走的生活,事业中心是在中国推动公民社会。家人常叫他做“陈离港”,他也自觉对家人有亏欠,但每次在大陆回港时,又觉得对内地有亏欠,因为内地的贫穷、歧视、环境问题多香港几百倍,“你用一生人都做不完,好像付出不够多,上去之前不想上去,上去之后不想回来,我的责任感令我不断在这个循环里轮回,直至占中不能回大陆,啊,多谢,帮我解决了一生的挣扎。”
当年读大学争取四不改三失败,回大学教书不久,中大便实施三年制,他清楚看见学制对学生的影响。“三年制那种时间紧迫,一年级就要上庄,结果就很因循,上届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同学也不会有时间副修,或贪得意修几个学分学习其他东西,所以制度是影响了整个校园的学习气氛,现在回到四年制,但又不同我们的四年制,我们的年代是给你很多空间去寻找,而现在的四年制是很有结构,你的大学通识要几选一,书院通识又要几选一,而不是给你很多空间来参与学生活动或是副修,这是否仍有通识教育的精神呢?我觉得缺乏了人的主动性,学生被制度影响得很深。”
现在的大学生与1980年代的大学生也很不同。“我们时代的大学生很看重自己,因为社会很少大学生,你会对自己的期望很高,因为别人对你的期望也很高,所以你会觉得自己要向上爬,在学时期要承担很多社会责任。现在大学普及化,学生对自己的身份不会看得这么重。到了就业前景,我们的时代刚刚经济起飞,是结构性的流动,人人可以向上望,思考自己的职业如何发展,今时今日,点啊?点样向上爬?这份沮丧感与我们以前的时代很不一样。”
“直至雨伞运动,我觉得对大学生才有一个很大的冲击,大家开始从私人世界释放出来,至少会想一些较阔的东西,即使是口号式,也会讨论自己如何看本土、看普选,这是近几年的变化,不然,我觉得大家好像平庸化了对自己的期望,完全被个人问题困扰。雨伞运动是一个很好的冲击,但过后又怎样呢?可以是更沮丧的。大学生可会觉得自己仍有一种特别的政治角色与责任?你看见一些榜样,如周永康等人,令同学多了思考这些问题,但如果他们全部坐监,又没有令社会有什么改变,大学生同一时间也会有更多无力感。”
如何在不安世代 维持抗逆力
他也会感到无力和沮丧,因此今年新开了一科“不安世代的领袖学”,与学生一起思考如何在逆境中不被摧毁。“我自己也常常面对这个很重要的问题,当然我不是第一次跌落这种状况,但我觉得这次不是我个人,而是时代的问题。”“我上学期有三科,仍教新科是很傻的事,我日以继夜都在看书,而且这科很可能只教一年,明年就不教,但我也要尽这个心愿,在这时代里向这科的60个同学讲述如何维持抗逆力,教他们如何对抗逆境。”
如何面对逆境而不被摧毁?“例如我找了四个人跟学生分享,一个是DHL的创办人钟普洋,现在我们觉得快递是很合理的事,但当年他却因此被拘捕,社会不理解,政府还要打压你;另一个是王惠芬,她最初搞融乐会也是这样,我们现在觉得南亚裔学童在香港拥有教育权利是很合理的,但一开始时,她也不断被拒绝、被误解、被权力打压。你是要给同学一些心理准备,如果你要做一些推动社会改变的事,你是预定了要经历这些被误解、被打压的处境,这样,一个人才没有那么容易被逆境摧毁。”
明年1月,他开始面对占领运动多项控罪的审讯,虽然非常喜欢中大,但他预计自己很大机会是最后一年在大学教书了。如果未来在民间讲学,他希望自己仍是教抗逆力,教学生坚持做自己相信的事。“最后好像梵高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否真的有永恒价值,最后是否会有人接受、欣赏他的印象派画作?他不知道的,他是被整个时代拒绝,生平只卖出一幅画,但他在自己的人生里看见很清晰的方向,他的人生因此有很多色彩,很丰富。”
“我觉得人类无理由接受选举委员会的小圈子选举,而一个政府的权力从何而来?当然是从人民而来,如果你的权力来自我,为什么你不让我有真正的选择?这是简单的道理,我相信总有一日大家会明白。”
上文刊载于第92期《香港01》周报(2017年12月27日)。原文标题为《陈健民:漫漫长夜,静待曙光》,现题为编辑重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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