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评.来稿】香港中乐团《初见》音乐会:“大声”才是中乐?
文:董芷菁
适逢香港回归二十周年,正正也是香港中乐团职业化四十周年。乐团举行《初见》音乐会,在当年今日——十月十三及十四日,同一地点——香港大会堂音乐厅,再现四十年前创团音乐会的整套曲目。不同的是,乐团由四十年前的七十多名乐师,扩展至今日九十一名乐师的大型乐队编制;所有弦乐及阮乐师也改用乐团研制的改革乐器。据说改革后的胡琴乐器的音量比传统胡琴音量大三分之一;而阮乐师所用是乐团研制之直项阮咸,虽无官方资料显示阮咸的改革成果,但据我近距离聆听过,音量的确比一般阮大,音色则较为结实。
开场曲《喜庆》(葛礼道、尹开先作曲),由唢呐首席马玮谦领奏。甫看曲名便知不少得大锣大鼓之喜庆感,实际效果也的确不错。虽为唢呐领奏,但唢呐声部的配合同样使乐曲生色不少,尤其传统吹打乐中所培养及继承的默契和交流,一一在舞台上呈现,视听同样享受。
一番大锣大鼓的气氛过后,是恬静的《月儿高》(彭修文编曲),编排上确有体贴观众之感;一喧一静,正好让耳朵休息。笔者注意到乐团没有用柳琴,三位柳琴乐师则兼奏中阮,即是共有八件中阮,加上二件大阮,阮声部十分大。其中,二段《江楼望月》由两支箫吹奏旋律,因伴奏的中低音声部音量实在太大,箫声显得微弱。阮声部加上革胡和低音革胡共二十二名乐师,中低音声部过强的问题不仅出现于《月儿高》,全场音乐会都有。另外,敲击的音量控制也值得留意。在《月儿高》中,每逢大钹及低音锣声部加入,其音量过猛使而打破乐段连贯性。
笛子与乐队《今昔》(陆春龄曲)采用小乐队伴奏,笛子首席孙永志独奏。《椰林舞曲》(吴大江曲)风格较淡然清新,乐团尤其在此两曲之音色最融和,而且音量刚好,中高音弦乐音色温暖,横抱乐团,听得比其他曲舒服。
《花梆子》(河北民间音乐;阎绍一编曲)相信是全场之亮点;全曲结构紧凑,气氛层层提升,到稍抒情的中板乐段,板胡音色优美,清澈。重回小快板到全曲高潮,一气呵成!板胡独奏魏冠华以此曲把音乐会推至高点,完全驾驭此曲有余,赢得满堂掌声。
而压轴的《东海渔歌》(马圣龙、顾冠仁曲)气氛不错,但同样音量过大,乐团的中低音声部及敲击乐音响有点失衡。笔者坐在大会堂楼座中央后排位置,实在难以想像下层观众如何忍受。
听罢音乐会,我不禁疑问香港中乐团不断扩大编制,结果只为换来更大的音量?是否“大声”就等于“热闹”?才是“中乐”?
记得有一次到香港文化中心音乐厅,欣赏香港中乐团的演出,开场的首曲正正是一首十分“热闹”的作品。乐团一奏,坐前方的小孩使马上掩耳,手指指向舞台,向身旁的妈妈问道:“妈咪,点解咁嘈?”。妈妈只好安慰说:“中乐是这样的。乖,把手放下来,这样没有礼貌。”小孩只好不情愿的把手放下来,把头倚住身旁的妈妈,偷偷把一边耳朵“掩”住。不知不觉间,“大声”已是中乐的另一形象了。
以香港为例,一些日常接触的中国音乐,如锣鼓舞狮、赛龙舟、神功戏、白事音乐等,需要相当的音量体现其传播的功能。但以上例子的共通点,都是在户外进行。1950年代以降,中国音乐逐渐交响化及舞台化,大型中乐合奏乐队相继组成,作曲家在大大小小的合奏作品中加入西方和声,出现以主音织体(homophonic)结构的中国音乐,改变中国传统地区合奏音乐所流传的支声复调(heterophony)结构。以往支声复调音乐中,各声部定位同等重要;而在主音织体的合奏形式下,声部变成有角色和主次之分。中乐团设立指挥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要在这种现代中乐合奏形式中,协调各声部的音响平衡。
中乐要交响化不容易,先说说中低音声部音量问题。从明清时期所流传的中国乐器,缺乏中低音声部,于是 1950 年代的器乐改革中,不少中低音乐器应运而生(例如大阮、中音唢呐、低音唢呐等)。现代国乐先驱彭修文先生指出:中阮和大阮带有共鸣箱的乐器,相对于琵琶及三弦等用面板和蛇皮的乐器,有更坚挺音色及富有个性,更能发挥融和弹拨声部的用途。时至今日,中阮——作为调和弹拨声部音色作用的乐器——在各职业乐团日渐扩大,反而琵琶声部的乐师愈来愈少。
以音乐会的《月儿高——江楼望月》为例,由两支箫吹奏主旋律,中阮是伴奏旋律,层次非常鲜明;按角色和主次,箫的声音不应被任何乐器盖过,若阮把箫盖过了,便是音量太大。
另外,当低音过多,便会产生相对应的泛音列,令声音变得混杂;在革胡及低音革胡,甚至中低音唢呐及管加入后,情况更严重。在音乐会中,集中在台右的中低音声部间歇把台左的中高音旋律乐器(尤其是二胡、高胡)掩盖。到底胡琴声部要再怎样增加配员,再改革乐器以扩大音量,才能达至最终的“声效平衡”?
随编制的扩展,人数随之而增加,乐团需要好好评估音效平衡及“中乐印象”此重要课题。在极大的音量压迫下,人的耳朵根本无法听到乐曲的声部进出穿插,莫说是什么音乐结构和内容了。最终,音乐只会变得空洞,成为堆砌出来的声音。上文穿插的一段孩子和母亲的对话,是对中国音乐最不公平的形容;但无奈,社会上大多数的中乐演出都是以“喜庆”、“喧闹”为主,配合超标的音量,确实难免母亲,甚至社会上大多数人会如此定型中乐。难道,把音量放轻一点就不能表达热闹吗?说远一点,表达悲伤的乐段便一定要慢奏?展示快乐情感的乐段便一定是快板?这些意念公式化了音乐和情感的关系,局限了层次的发展和可变性,也太缺乏创意了。
记得在本年五月,听过了刘沙指挥的中央民族乐团于香港文化中心音乐厅的音乐会,乐团音量并不大,每首曲有一两个设计好的高潮和音量高点,每首乐曲都能仔细“倾听”;和弦、织体、张力分明,乐团音色更温暖细腻得使我吃惊——中乐团原来可以有这样的声音!如果孩子和母亲去听此场音乐会,会否还有“大锣大鼓”、“嘈吵”等的中乐团刻板印象?
在此寄语香港中乐团在致力改革乐器的同时,不要忽略对细节的追求,为中国音乐带来新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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