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人︰现实中善商贾的“拜火教”族群 原来对香港开埠影响深远
【艺文编按】提起“拜火教”,大家或会想起《倚天屠龙记》中的“明教”。现实中,他们是信奉琐罗亚斯德教的巴斯人,“善商贾,好利”的特点使其成为大英帝国的“帝国伙伴”,向全球扩张。而在香港,巴斯商人亦曾风光一时,么地、律敦治等名便跟巴斯人息息相关。本文节选自郑宏泰博士的“洋人家族研究系列”著作,《巴斯家族:信仰、营商、生活与文化的别树一帜》第二章,第48-56页。
在古代,巴斯或粟特商人东来中土,主要是为求财营商,并非传教。其宗教当时被中国人称为天神教,后称祅教,并如上一章所述,因崇拜仪式总是离不开火,于是又被称为“拜火教”。尽管如此,由于他们“缺乏那种主动自觉地向外扩张的精神……他们到中国的目的是经商而不是传教”(林悟殊,1995:112),因此琐罗亚斯德教并没在中国流行起来,民间社会对此知之甚少,亦鲜有直接接触,事实上他们到华的人数相信亦只零零散散,为数不多。到了清代,据说在1756年时,第一名巴斯商人随同英国东印度公司到了广州,开始与华贸易(郭德焱,2001:116)。
由是观之,虽然琐罗亚斯德教早在四或五世纪已传入中国,揭示波斯商人东来并非新鲜事,但他们显然没给中国社会、商贸及信仰等带来太大影响与冲击;五代十国至明朝时,相信该教更因遭伊斯兰迫害而沉寂一时,自然没在中国取得甚么发展。直至清朝时,他们才改称为巴斯,跟随著英国人再次踏足中国,寻找发展机遇,并因其商业触角敏锐、精于经营,成为一股不容忽略的商贸与政经力量。他们踏足中土后曾参与不同贸易,但以走私鸦片为最,几乎成为英国全力打开中国大门的前锋。本章藉个别突出巴斯商人的例子,集中讨论这个接触过程与发展状况。
早期巴斯人在华的情况
从历史上看,琐罗亚斯德教或巴斯人与中国早有接触。据各种零散的史书记载,早于公元四世纪北魏时代,或最迟五世纪,琐罗亚斯德教已通过“粟特商人”(Sogdian merchants,或称“萨末鞬商人”), 沿著陆上丝绸之路走到中国,惟他们的东来,主要目的应是开展贸易、赚取财富(陈垣,1980;林悟殊,1995;Nghiem, 2019)。《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六下.西域》(没年份)如下一段重要介绍,点出他们的生活与自少便教导孩子如何经商的特点:
康者,一曰萨末鞬,亦曰飒秣建,元魏所谓悉斤者……人嗜酒,好歌舞于道。王帽毡,饰金杂宝。女子盘髻,蒙黑巾,缀金花。生儿以石蜜啖之,置胶于掌,欲长而甘言,持珤若黏云。习旁行书。善商贾,好利,丈夫年二十,去傍国,利所在无不至。(《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六下.西域》,没年份:没页码)
其中的“生儿以石蜜啖之,置胶于掌”,寓意长大后能“甘言,持珤(即宝石)若黏”。他们“善商贾,好利”,长大后“去傍国”,前往任何有利可图的地方营商发财,很有司马迁笔下那种“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的特点。
作为少数民族,巴斯人在清代再次踏足中土,一如过往地并非为了传教,亦非肩负政治任务,而是为了开拓贸易。至于他们来华采取的途径,已非陆上的丝绸之路,而是海上的丝绸之路,主要活动地点则在广州,可见广州在中国近现代对外贸易的重要地位。在讨论巴斯人来华之前,下文先简略介绍明清时期中国对外事务的管理制度和特点。
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无论陆上边界和海岸线都十分绵长,管理上有不少困难之处。早在唐代,朝廷已在海港口岸设立市舶司,性质类似今天的海关,专职管理由海路出入口的外商、船舶、货物,以及一切外部事务,包括对外贸易、征收关税等工作。之后,宋元明清各朝亦基本沿用此制,曾在广州、杭州、温州、明州、宁波及泉州等沿海重要城市设立市舶司,原因自然是当地拥有优良港口,城市发展有一定规模,商业活跃(郑有国,2004)。
明朝时,尽管有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在世界航运史上具重要意义,但有明一代却因边防及政治因素,实行严厉海禁,既限制国人飘洋出海,亦不太欢迎外商到华,以自给自足为本,设立市舶司的地点亦曾有不少调整。到了清初,虽仍设立市舶司,但同时又严控海疆,厉行海禁,强化对海外事务的管辖。到了乾隆朝,更因应社会及商贸情况,封锁全国对外口岸,取消多个地方的市舶司,独留广州一地,以便于管理,防止出现乱象,亦令朝廷中枢与外商外贸保持较远距离。而统管满清对外贸易或涉外事务的责任,则由设于广州的十三家“牙行”,俗称“行商”统合。
同一时期,欧洲亦发生了前所未见的巨大变化,当中最为突出之处,是大英帝国经历连番内乱与争夺后,开展了工业革命,急须寻找外部市场与原料供应,因此走上发展与对外扩张之路。撇除具侵略性的夺取海外殖民地及奴隶不谈,集合国家核心商业力量创立的东印度公司,获得了专利经营地位,成为大英帝国向“东方世界”拓展的旗舰,负责英国大小直接或间接对外开拓的任务。
可以这样说,在这背景下,英国对华贸易与外交接触的“半官方”机构,由东印度公司负责;中国对外事务,则由同样“半官方”机构的十三行负责,在性质及级别上属“门当户对”。这种被称为“广州制度”(Canton system)的安排,自乾隆至(1750年代)道光(1830年代)年间运作了近80年,虽有不少英商和传教士各怀目的,试图敲开中国大门,但遭拒绝后亦没出现大乱子,十三行与东印度公司这两个对口单位基本上合作畅顺,彼此相安无事。
书名:《巴斯家族:信仰、营商、生活与文化的别树一帜》
作者:郑宏泰
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2年7月
早期中国的对外贸易,以丝绸和茶叶出口等为大宗,洋货入口则主要是南洋的土特产如香料、棉花及木材等,惟与出口相较,数量实在微不足道,背后原因是中国地大物博,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不假外求。相反,英国本土地小物稀,推行工业化后,一方面需要觅得原料供应,才能进行生产,另一方面又需要庞大市场以倾销制成品,故才会千里迢迢来到东方,敲开中国大门。为英国人所用的巴斯商人,便在这样的背景下重踏中土。
据不同学者的分析,早于1756年,相信是巴斯人的之弘治(Jivanji)家族两兄弟——海尔治(Hirji)及文力治(Maneckji)——踏足广州, 以“散商”或“自由商”的身份(即是不隶属于东印度公司的个体户),开展了巴斯人直接参与在华贸易的风气之先(Dobbin, 1996)。这里带出一些不容忽略的重点:其一,东印度公司的“专利经营”开始出现制度“漏洞”,那些“自由商”虽然财力较弱,却可以更灵活地经营,尤其因没太大包袱,可做一些风险巨大的生意,那便是本小利大的鸦片走私;其二,是巴斯人在相隔千多年后再度到华,自北魏以来两个民族“重新连结”(用今天社会的潮流用语是“reconnect”),大家均可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人面桃花,实在意义重大;其三,是巴斯人前来找生意、寻商机时,明显采取了家族企业组合的“兄弟班”模式。
由于海尔治、文力治两兄弟善于经营,高效合作,做出了很好的成绩,生意不断壮大,盈利滚滚,这或者是在广州成为中国单一对外门户,东印度公司又垄断经营的环境下,身为“自由商”的他们能够获得开拓空间的核心原因所在。据悉,两兄弟在华贸易的发展甚佳,在高峰期一度拥有七艘货船,揭示生意已有相当规模,可以赚得巨大财富(Karaka, 1884: 57; Palsetia, 2008: 654; Hinnells, 2005: 159)。
两兄弟对自己在广州经营跨国贸易的成功亦毫不掩饰,甚至像很多好炫富的商人般,高调地买田买地、兴建大屋,生活过得奢华挥霍。或许是想进一步夸耀自己的能力和财富,他们后来更起了个令懂英语者一看便知很有钱的姓氏:“现款”(Readymoney),彰显自己财力充沛。不少巴斯人在自订英文姓氏时,经常会直接采用其职业或身份,在中国人眼中,这可能有点太过直白,甚至匪夷所思。不过,在资源匮乏的年代,之弘治家族选择了以“现款”为姓,不但表现出过人的信心,这亦是无数人追求的梦想,就像早年香港人称李嘉诚为“超人”,视之为财神偶像般加以崇拜。
之弘治两兄弟除了姓氏惹人注目外,名字亦有不少特别的地方,可以作为讨论巴斯人姓名时的参考。有学者引述文献,指海尔治(Hirji)的原名应写作Heerjee Jeevanjee Readymondy(译名为“希尔治.治瓦治.瑞迪满力”),即将“Hirji”中的i写为ee,不少巴斯人名拼音都有这个现象,可以理解(郭德焱,2001:116),惟本书则将Readymoney译为“雷迪曼尼”。
海尔治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于是他把大女儿嫁给巴斯另一著名家族——班那治(Banajee)家族——的成员,又收养其外孙之汉格里(Jehargrie,又写作Jeharghrier,另译为折航基尔)为继承人(林准祥,2016:76-77),家族亦改称为之汉格里家族。他们的后人在商界叱咤风云,声名显赫,财雄势大,与吉吉贝家族一样,在印度和孟买极具影响力(Kulke, 1974: 74-75)。他们更于嘉庆年间(1819年前)在广州创立了首家具有现代色彩的银行——广州银行(Bank of Canton),于1819年在当地签发了流通钞票,是中国金融业上的创举,开中国银行金融史之先河(林准祥,2016:74)。
这里带出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巴斯人投身对华贸易,崛起成为巨富,可以返到“家乡”扬名;至于他们发达后改了一个带有“炫富”色彩的英文姓氏,显然是给懂英文者看的,古吉拉特文未必带有同样意思,背后反映巴斯人已经以英国人马首是瞻。随著英国开拓在华贸易,愈来愈多巴斯人以“英国臣民”身份来到中土寻找商机,挖金发财。因为外表与欧洲人有别,又对东方文化认识较多,他们在中国社会营商时,必然有某种截然不同的活动弹性和优势,然而他们与“红毛”同一个鼻孔出气的现实,却滋生了愈来愈严重的鸦片走私问题,埋下日后鸦片战争的伏线。
继海尔治及文力治之后踏足中土的巴斯人,相信是柏士唐治.卡华士治(Pestonjee Cawasjee,下文称之为卡华士治)。从一些仅有的记录中,我们发现大约在1794年,一家名叫巴伦治洋行(Cowasjee Pallanjee & Co)的公司在广州创立, 东主之一便是卡华士治。洋行初期主要从事丝绸茶叶生意,其后则染指鸦片走私。巴伦治洋行之后改了一个中国化的名字“广昌洋行”,这与当年渣甸洋行(Jardine Matheson & Co)易名“怡和洋行”或Butterfield & Swire Co取名“太古洋行”同出一辙,目的除了善颂善祷,让好名字为公司带来更好的生意发展外,相信还有便于华人接纳的考虑(深入内容,参考笔者在《渣甸家族》及《太古家族》两书的相关论述)。
其实,早期在华创立的洋行一般都会入乡随俗,改一个文雅又有寓意的名字,例如上海对外经济贸易志编纂委员会(2001)编写的《上海对外经济贸易志》第二卷〈企业〉的“洋行、买办”名录中,可以发现那时巴斯人在华开设的公司,不少名字甚为“地道”,若单看中文名称,实不知其为巴斯人的洋行,计有:顺章洋行(Pestonjee Framjee Cama & Co.)、复源洋行(F.S. & N.M. Langrane)、祥记洋行(Amroodeen Jofferbhoy)、广昌洋行(Cowasjee Pallanjee & Co)、架记洋行(Cassumbhoy Mathabhoy & Co)、广孚洋行(Eduljee Framjee sons & Co)、广兴洋行(Dhurmsey Poojobhoy)、咸亨洋行(Khan Mohammed Aladinbhoy)、顺泰洋行(Framjee Byramjee Mats & Co)、意掌兰洋行(Hubibhoy Edrabein Sons & Co)、广南洋行(P. & D.N.Camajee & Co)、慎生洋行(R. H. Cama & Co)及广顺洋行(Ibrahim Soomar)等。
根据记录,在1851至1950年的一个世纪中,巴斯人在上海开设了20家洋行。据上海对外经济贸易志编纂委员会(2001)估算,在咸丰二年(1852年),上海已有洋行41家,其中英商27家,美商5家,法商1家,英属印度巴斯商则有8家,数量比美商还多,可见巴斯人人数虽少,商业力量却不容小觑。
回到卡华士治在华经商的经历。综合各方资料显示,他是巴伦治洋行的创办人之一,于1830至1840年代一直留在中国,经营各类生意。据Vaid(1972: 15)记述,该洋行曾参与1841年1月26日英军占领香港的仪式,并随即把总部由广州转到香港。一年多后的1842年8月,卡华士治突患病,医治无效,不久在澳门去世,亲友将之葬于澳门松山白头马路的巴斯坟场, 墓碑上写有“商人及代理,孟买原居民,于1842年9月18日在澳门离世,享年52岁”等字句,留下巴斯人在华发展的足迹(Smith, 1995: 393)。
巴伦治洋行从1794年在广州创立,到1841年把总部转到香港,再到1842年卡华士治在澳门去世,该洋行在华经营已近半个世纪,其间中英两国的关系发生巨大变化,不但中国对外贸易由“出超”变成“入超”,门户由封闭转为开放,综合国力亦由强国变为弱国,落为西方边陲,其中最为关键之处在于鸦片走私。有分析指出,英国人深明贩卖鸦片的巨利,但因鸦片为满清政府明令禁止,东印度公司又是以半官方身份与中国贸易,因此不想直接参与,以免牵动整个局面,于是转而利用表现忠诚的巴斯人作“前锋”,主力推动(Kulke, 1974: 121),巴斯商人乃因此“喝了头啖汤”,藉在华进行茶叶、丝绸生意之余,渗入鸦片走私,再逐步增加数量。这样不但令中英贸易局面逆转,亦令中国社会及财政出现严重问题,最后牵动国际关系,激发鸦片战争,然后有了屈辱的不平等条约和香港被迫割让为英国殖民地。
顺作补充的是,卡华士治去世后,其子柏士唐治.卡华士治(Pestonjee Cowasjee)继承父业,洋行取得不错的发展,生意做得更大,而他则于1881年交棒儿子苏立治.段之贝(Sorabjee Dhumjeebhoy),业务仍能维持。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洋行损失很大,领导大权落到一位名为简恩(S.C. Khan)的股东手中,之后再转到薛拿(D.K. Sethna)身上,最后在1950年代没落(Vaid, 1972: 53)。
从不同民族与文化交流的大历史而言,巴斯人的先辈早在四、五世纪,已通过陆上丝绸之路到华,开贸易和互通货物之始,但受地理阻隔及朝代兴替影响,那时的接触似乎只是点到即止,没有进一步发展。相隔千多年后的十八世纪,巴斯人的后代再次踏足中土,这次是沿海上丝绸之路而来,背后更有新兴世界霸主英国的强硬后台,不但经营风格上染有不少英国色彩,就连贸易网络与支援上,亦配合英国一心打开中国大门的努力,令巴斯人作为英国开拓东方贸易的前锋形象逐步突显出来。
作者简介|郑宏泰,现为香港中文大学香港亚太研究所副所长(执行)、全球中国研究计划联合召集人、社会与政治发展研究中心主任、电话调查研究室总监。毕业于香港大学,取得工商管理学士、哲学硕士及哲学博士的郑宏泰,研究领域为家族文化与企业传承、企业家精神与社会网络、华人社会变迁与继承制度、香港金融市场变革、社会调查与分析,以及海外华人与“一带一路”等。
郑宏泰醉心研究,笔耕不绝,前后出版了38本中英文专书,编辑书籍亦达14本,并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了近 20 篇学术论文。学术及社会服务上,他担任国际学术期刊 National Identities, East Asia 及香港《香港社会科学学报》、《廿一世纪》编委会委员,主持《家族企业发展研究》与《香港世家大族传承与发展》系列出版,他亦是世界海外华人研究学会董事会成员(2019 至今)、行政长官卓越教育奖(2019/2020)评审委员会、教育局课程发展议会通识科委员会(2018 至今)及博物馆咨询委员会历史专责委员会委员(2018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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