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黄敏华移民加国回港再回加 董启章:写作是出离
她在带孩子难得挤出的一点点空档里,动笔写出了她对于那些题目的感想,一口气写了二十四篇。她从女性和母亲的角度,表达了与我和骆以军截然不同的观点与感受。她很快便发现,散文不足以承载她的体验,于是她很自然地采用了自己擅长和喜爱的小说形式。
我不知道写这篇序言应该采用私人的角度,还是评论者的角度。
我和黄敏华相识已经超过二十五年,即是四分之一世纪了。那时还未成为大学的岭南学院刚搬到屯门虎地,我在翻译系兼职教中文写作科。那是早上九点的课,我通常会提早十分钟到达课室,但每次总是有一个女生比我更早到。她总是伏在桌上睡觉,散开的头发旁边放著一支蒸馏水。又想睡又早到,令人搞不清楚她的心态。那个女生就是黄敏华。
黄敏华最初给我的印象是有点懒散,有点慢条斯理,有点冷眼旁观,但慢慢便发现她其实可以很认真,很著紧,很愿意全情投入,只要那是她真心喜爱的事。她不是早熟天才型的人,但她对写作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就像有些人喜欢画画,有些人喜欢唱歌,她喜欢写作,好像不太费力就进入状态。
毕业后黄敏华在工作之余写了些短篇,结集起来成为《给我一道裂缝》,在我自己开办的独立出版社出版。在写作路刚刚起步的时候,她却决定当上“过埠新娘”,结婚并移民加拿大。她当时大概以为,她告别的不只是香港,还有文学。没料到的是,后来她又回到香港进修,并且以新婚后在温哥华当记者的经验,写成了一系列短篇,出版了她的第二本个人作品集《见字请回家》。
何处是吾家?
香港是黄敏华的家,这是毋庸置疑的。看她写旧日的荃湾,就知道成长的经验有多深刻。但是,她也一直努力在文学中寻找另一个家——确立自我、安顿精神的家。黄敏华回家(香港)不久,还是选择再次离去。而文学这个家也难以久留。她回到婚姻和移民的家去了。加拿大的家、香港的家,以及文学的家,三者似乎不能并存。
人生中最不能回头的抉择,莫过于生孩子。黄敏华当上母亲,一个全新的身份,也是巨大的考验。先有了大女儿,再生了小儿子,从此过著日夜操劳的育儿生涯。在生活的重压下,写作不但奢侈,简直就是不可能。关于这些年的状态,她会形容自己是一个躲在深山上,除了全天候照顾子女甚么私人空间也没有的家庭主妇。(她的家距离温哥华市区开车要一小时。)不要说写作,连坐下来好好吃饭的时间和心情也没有。可是,奇迹出现了。
重拾写作的契机
多年来我每有新书出版,都会寄给黄敏华。二○一六年的《肥瘦对写》也不例外。这本书收录的是我和台湾作家骆以军轮流出题的对写文章。想不到黄敏华读后却产生了回应的念头。她在带孩子难得挤出的一点点空档里,动笔写出了她对于那些题目的感想,一口气写了二十四篇。她从女性和母亲的角度,表达了与我和骆以军截然不同的观点与感受。她很快便发现,散文不足以承载她的体验,于是她很自然地采用了自己擅长和喜爱的小说形式。
知道黄敏华重拾写作动力,我感到十分振奋,但这绝对不是我的功劳。写作能力和欲望从来没有离开她,只要遇上适当时机,她就能“回家”,因为这个“家”一直都在,没有散失。她在家庭生活各种大大小小的负担中,断断续续地坚持下去,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作品。她本来把它命名为《一直到彩虹,再回到这里来》,出处是书中提到的儿童绘本《猜猜我有多爱你》。故事中的兔爸爸对兔儿子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再从月亮回到这里来。”
散文与小说的交织
《一直到彩虹》用了两种文体,分成两个部分。用散文体的是回应《肥瘦对写》的部分,可以当为作者黄敏华的个人感想。文中的“你”显然就是我,她的老师、文学上的前辈,也同时是她的老朋友。用小说体的部分,地点是温哥华,时间是二○一六年前后,讲的是一个新移民女子(妻子、一对年幼子女之母)毫无预告之下突然失踪的故事。虽然女子处于小说的核心,但她的故事主要由其他人物的观点道出,她出走的原因到最后并没有明确的解答。读者很容易会把小说的女主角和散文的作者当成同一个人,黄敏华似乎也有这样的暗示,但某些细节又未必完全符合。
出离与回家──《一直到彩虹》新书分享会
“这可以是你,可以是你的太太,你的母亲,甚至你女儿的故事。”女性在社会上扮演著怎样的角色?应踏入婚姻还是勇敢追求自我?《一直到彩虹》是移民加拿大的黄敏华受董启章和骆以军的《肥瘦对写》启发而完成的小说,讲述一位移民异国的家庭主妇故事。在分享会上,黄敏华和董启章探讨华人移民生活和女性的自我实现等话题,并分享创作心得,欢迎读者参与,通过小说了解自我、了解文学创作。
日期:2021年10月9日(六)
时间:上午11时半到下午1时
地点:商务印书馆尖沙咀图书中心活动厅 the HUB
讲者:黄敏华(海外视像)、董启章
主持:郑政恒
报名:https://bit.ly/2W56kxf
散文和小说的边界刻意变得模糊,造成一种真实和虚构不分的暧昧感。单就小说部分的内容而论,有许多和作者本人的经历极为接近的地方。就算读者不认识作者本人,也会感觉到这种真人自述的味道。也即是说,读者会以为作者在跟她分享自己私密的个人经验。因为这些经验很日常,很生活化,很不像虚构故事,而且具有普遍共通性,所以产生真实感、亲切感和共鸣感。很有趣的是,这些感觉并不是单靠直接诉说经验而得到的,不然以散文写成分享便足够。它很大程度是靠虚构小说(甚至连散文部分也纳入虚构之中,成为故事主角的作品)来达成它的感染力的。在虚构小说的部分,黄敏华灵巧娴熟地运用了情境描写的功夫,令看似平凡寻常的人物显现出丰富的色彩,令普通生活的细节流露出深远的意味。
个人体验与自我小说
这种把作者自己的真实人生经验写进小说里的做法,近年在欧美文坛再次成为热潮,认为是文学“回归真实”的现象。评论家甚至作家自己,把这种小说称为autofiction,是autobiographical fiction(自传体小说)的简称,但比传统自传体小说更无掩饰和保留。最著名的autofiction作者可能是被誉为挪威普鲁斯特的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他的六卷本大部头巨著《我的奋斗》,巨细无遗地把他自己的成长经历如实披露,甚至惹来了家庭成员的抗议和诉讼。其实“写自己的小说”在日本早就大行其道,也即是称为“私小说”的文类,其中的虚构程度大小不一,但通常会被当成作家的自我揭示看待。
不过我不认为黄敏华写的就是autofiction。没错她是以自己的人生为素材,也纳入了许多自身的感受和见解,但她不会相信“自我就在那里”、“直接写出来就是真实”这些一厢情愿的论调。相反,所谓“真实”永远是多面的、复数的,充满著漏洞、盲点和裂缝的。这些都是黄敏华自一开始写小说就有的体会。她通过小说向我们展现的,就是这样百孔千疮的“真实”。要让这样的“真实”看来具有稳定的形态,便必须经过虚构。而伴随著“真实”而来的“自我”的表现,也无法离开虚构。这里说的虚构不是造假,而是在四分五裂的生活中努力地把自己拼凑起来的挣扎。
互相理解——从自我到他人
《一直到彩虹》非常精彩地展现了“自我”的虚构过程。在看似最真实的散文部分,我们可以把它读成作者自己的心声,但是我们又同时被引导,把这些文章的作者视为小说部分失踪的女主角。在虚构小说的部分,在中心人物(失踪女子)缺席的情况下,她的“自我”由“他人”的投射所显现。这些“他人”主要有五个(组):第一章中来到家里调查失踪事件的男警和女警,第二章中绰号先知的华人女社工,第三章中任职中学教师的香港旧同学娉婷,第四章的年轻按摩师米亚,以及第五章的丈夫。这五个“他人”代表的是五个不同的观点,距离有远有近,角度有高有低。通过这五个观点的映照或投射,我们仿佛看到了女主角的“自我”的幻影或侧面,但又同时看到这个“自我”的游移、变形和消解。
作者采用这些虚构手段,并不是想故弄玄虚,而是想探究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人与人之间的理解的限度(自我与他人,自我与自己)。女主角的缺席(失踪)以及各种片面的投射,好像都指向理解的不可能,但是不要忘记,作者同时代入了五个“他人”的角度,试图去体会和呈现他们的生活面貌和内心世界。作者必须拥有高度的想像和同情的能力,才能做到这种外散式(相对于自我的内聚式)的虚构。这五个“他人”生动活现,可触可感,富有色彩和温度,已经超越了构思出来的功能性人物,而让读者感受到他们的“真”。我个人认为,最后写丈夫在山林中寻找妻子的部分尤其令人动容。
如果不嫌简化地说,这是一个关于“自我实现”的小说。它的高明之处在于,作者并不单纯甚至庸俗地相信,自我已经完整地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只要勇敢地去实现它便可以。自我之所以复杂和难以把握,是因为它永远是“相互自我”,也即是“自—自”、“自—他”的多重关系。从社会的角度看,它是交叉互动的人伦关系;从个人的角度看,它是情感的牵绊。“自我实现”无可避免地跟人伦和情感纠结在一起。
写小说的家庭主妇
放回实际的情况,小说所写的是一个移民女性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处境。撇除移民这个较特殊的元素,“家庭主妇”可以说是人类社会中比例最高、最重要的族群。奇怪的是,这也可能是文学中最被忽略、可见度最低的族群。它在现实中的普遍程度,反而令它变得透明、乏味、不值一写。“家庭主妇”和“自我实现”是反义词,可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历来却很少有人指出或者在意两者的互不相容。问题是,我们不能轻易地否定前者,简单地肯定后者。我们不能单纯地为了支持“自我实现”,而取消或者贬低“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当中的两难和纠结,黄敏华的书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直到彩虹》的女主角追求“自我实现”的方法,是写作。至少这是她出走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并且留下了打印的文稿。她出走之后如何,则不得而知。在作者黄敏华的层次,她同样以写作来实现自我,并且写出了包含女主角在内的这部作品。但无论是哪个层次,作者和人物都在问:为甚么要写作?在特定的情境下,为甚么一个家庭主妇要写作?往更根源的深处挖下去,为甚么人要写作?两者连在一起考虑,如果人有理由写作,为甚么家庭主妇不能?一个家庭主妇如何同时是人?最终引出的问题是——家庭主妇被非人化。如何肯定或回复家庭主妇的人性,是最为迫切的问题。
爱的投射与折返
当然,在当今的世代,连“为甚么人要写作”这个根本问题也很难解答,更遑论其他特定处境下的人了。不过,对于这个终极问题,黄敏华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她设置的五个“他人”的角度,多少代表了五种写作的功用。一、警察代表以写作追查事情的真相。二、社工代表以写作为情绪辅导、调解社会关系、适应生活环境的方法。三、旧同学代表以写作为成长回忆的守护(童年和少年是人最纯粹和原初的经验)。四、按摩师代表以写作为肉体和心灵创伤的治疗,以及梦或潜意识的释放。五、丈夫(加上孩子)代表以写作为爱的表现和实现。虽然到了最终,丈夫还是不明所以,也不懂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妻子留下来的未被实现的爱,却被女儿所理解和继承了。所以,就算母亲已经离开,她的爱却没有消失,反而从远处的彩虹反射回来。
我认为上面所说的五种写作的功用都成立,但有层次深浅之别。在次序上是由浅入深,到最后达到“爱的实现”。从小说的主角回到黄敏华自己,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她的写作动机是如此的纯粹。她在写作的一刻,没有任何实际的考虑,没有想到出书,没有想到读者,没有想到得到世界的认同和赞赏。她只是努力地去当自己的生命的调查者、社工和按摩师,去守护自己的回忆,去实现对家人的爱。她期望就算小说没有任何读者,它也会留传下去给喜爱阅读的女儿,让她在遥远的将来收到母亲的信息,了解母亲的过去。
一直到达读者,再回到作者这里来
写作是出离,是到另一边去,但到达之后,也必然要回到原来的地方。这真是个美丽的意象。纵使写的动机是纯粹的,但既然已写成作品,而且是那么美丽的、出色的作品,那就必须从作者手上出走,到另一边去,到达读者的手上。如果读者有所感动,有所思考,那点滴的回应,也必然会回传给作者。
我作为黄敏华长期以来唯一的读者,我想告诉她,我很感谢她的小说。她的小说激励了我,令我相信,写作和阅读是有价值的。我相信,所有其他的读者都会这样想。
(本文经三联书店授权转载,原为黄敏华《一直到彩虹》推荐序。标题由编辑撰写,原题“出离,到达,然后回来——文学新人印象”)
书名|一直到彩虹
作者|黄敏华
出版|P.PLUS LIMITED,20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