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记|太平戏院展览 电影资料馆与你找寻旧戏院的人和事
今日提起旧戏院,大都从香港历史书本找到文字纪录,附带一些街道老照片,让读者看到当时戏院环境。若要从这个已经消失的风景,寻回曾经在那里工作的人物,相信就算上网发帖寻人,都未必找得到。
正在香港电影资料馆展出有关太平戏院的展览——《故纸堆中觅‘太平’盛世》,将于10月17日圆满落幕,这座二十世纪初建于西环的大型戏院,见证旧式戏院各种变迁,同时承载了各样回忆。大家总有“入场睇戏”的经验,不如借此机会听听行内人与热爱旧戏院的收藏家,说说昔日看电影时的人和事。
《故纸堆中觅‘太平’盛世》
太平戏院(1904 - 1981)日夜歌舞升平,在塘西声名鹊起。第一代院主源杏翘在20世纪初购下太平戏院,其外表是宏伟华丽的西式歌剧建筑,内里则是拥过千个座位的大型艺术舞台,除了粤剧,亦会放映影画戏;其儿子第二代院主源詹勋,接手后更加入有声放映机,播放了香港第一部有声电影《傻仔洞房》(1933),及后更经历日治、战后重建等等历史大事。这些日子中的合约、收据、信件,幸得第三代院主源碧福女士慷慨捐赠,这批相信是资料馆中最早期的文献,承着香港电影资料馆20周年志庆,都可以于《故纸堆中觅‘太平’盛世》看到,好些藏品更为首次曝光。
日期:28/5 - 17/10/2021
地点:香港电影资料馆展览厅
此展览亦设有虚拟游,大家可以透过香港电影资料馆的《(太平戏院) 立即体验360°虚拟游》,网上参观:
昔日戏院科文钟天旺讲“断片”
近年广受关注的旧戏院保育问题,成了一个重大的社会焦点,从清拆危机到找人接手,整个过程在有意无意间,为老戏院记忆补回不少真人真事。由此,我们访问了一位皇都戏院科文(foreman粤音音译,即主管)钟天旺先生,从他口中得知昔日戏院盛况,讲解“走位”、“补飞”、“断片”等术语由来,谈谈昔日戏院员工日常工作。
钟天旺1960年代入行,于不同戏院也当过科文。这份工作,看管观众有没有“买飞”已属易事,更艰难的工作是要与不一般的观众打交道,从场外“打”到场内,什么奇人奇事都有。
“他们是会‘走位’的。明明买了五元戏票,会有人走上六元戏票区域。这么做是要‘补飞’(补回差额)的。我们做科文的,需要定时检查。一开场就走位的,我们一定要处理……”开场半小时后,确定那些座位已无人前来,观众自己走位,一般都由它了。“有些走江湖会的来看戏,是不会付费的。”他们最厉害的招式是说“我认识谁谁谁”。于是,科文需要比他们“认识”更多人,才可应付过去。
提到“断片”,今日通常形容人忽然记不起一些事情,常用于喝醉酒的状况。而“断片”在当年戏院来说,尤其同区几间戏院播放同一电影,常有发生。据钟天旺述,“断片”原因通常是同一部电影(行内称“电影”为“画”)在两间戏院几乎同时播放所致。一部电影由多卷菲林接驳而成,如果同区有超过一间戏院放映同一部戏,片商只会供应一套菲林。
A戏院播完第一卷菲林,就要派人送第一卷菲林到B戏院(行内称为“走画”,又称“走片”);A戏院播完第二卷,B戏院收到第二卷,就要立即接驳到第一卷卷尾。时间确是太紧逼,前卷与后卷互驳的位置很难牢牢黏贴。卷轴速度不低,两卷菲林容易断开,以致出现“断片”状况。“本身自己戏院很少断片。剪接贴得不好就断,多数是一个copy两间戏院做。‘走画仔’不能开私家车,一定是电单车,要尽早交到。第一间第一盒(通常七八分钟一段。受访者口语原音为“一饼”,大致是因为菲林底片当年是圆环形如饼盒)画,第一间做完就交第二间戏院播第一盒。”当然,“断片”有时是机件过热,轻则导致菲林著火烧毁某几个片段,重修可续,重则引起火警,可大可小。
“断片”时,银幕会打出“走片未到,请候片刻”的“虾碌”情况。太平戏院作为香港其中一间的著名影院,当然少不免出现这种情况。第三代院主源碧福女士就跟大家分享了一次“走片”情况,当时正放映一出艺术电影,最后中间一“片”更未能播出,令当时观众以为“艺术片就系咁”,非常有趣:
钟天旺指:“以前大戏院入场,过千座位,人人摸黑。”能找到自己位置安坐,已经很不简单,所以带位员职责举足轻重。大戏院一般分为前座、中座、超等和特等;特等又分前A、中B和横C;太平戏院就拥有过千座位,更有三层,舞台一层有大堂前中后座,二楼除了普通位,舞台两边更设有“院主位”,三楼则是其他座位及电影机房。太平戏院座位更以千字文分行排列,非常典雅。
不管那些观众坐哪种座位,翌日老板都会向科文问现场观众反应与评价,亦有直接问科文意见;他们的意见,足以影响电影放映期。而一年一次续牌,也是棘手的:“电灯公司牌照是最难搞的。戏院老旧,有许多问题都不能通过,例如电线旧了,度数不够,就要换一段线。”尚有警察、消防……钟天旺2000年自皇都戏院离职,科文岁月,仍记得那么清楚。
电影发烧友回忆八十年代午夜场
不同年代观众在戏院观赏电影,看似经历著同样的经验:买票、入场、关灯、放片、散场,行礼如仪,千古不变,可是不同年代因影院周边设备不同,观众在观赏习惯上却有细微差别。电影发烧友及收藏家黄夏柏曾撰写不少有关香港普及文化文章,多年来为大众介绍香港影院史有趣掌故,这次为我们娓娓道来个人经历和研究所闻。
生于澳门直至完成中学的黄夏柏,一家都是电影发烧友,小时候随父母来港游玩的日子,家人必定预留时间在戏院看电影。“虽然同一套戏港澳皆有上映,但香港戏院感觉上比较先进,连片头播放幻灯片广告都会有人配音,气氛和设备也较好,所以一家人来香港玩必定要入戏院看电影。”
黄夏柏表示限于人口规模,澳门当年只能一日放映三场,然而香港戏院却可以一日开七至八场,场次频密下,往往上一场未完,下一场的观众已在大堂等候,当年流行大型戏院,倘若全院满座的话大堂人流更是接踵摩肩,十分热闹!“以前戏院会在荧幕前设有两层幕帘,播片时会先拉开幕,到完片时又再闭幕,未知是否因为赶场次,经常见到幕帘未有拉好,影像便已投射在幕帘上。”
八九十年代是香港电影的变革期,七八十年代港产片迎向顶峰,戏院门庭若市,大型戏院数目若如星罗棋布,遍布港九新界各处。黄夏柏在这段期间经历了来港升读大学和初入职场的岁月,见证这段期间的戏院变迁。
“八十年代香港还流行千人戏院,一楝建筑已是整座戏院,内里只有一至两间放映厅,戏票票价不同分‘楼座’和‘堂座’,到九十年代初才迈向细院多放映厅经营模式发展,戏院亦开始建于大型商场内。”
他又检出另一张九十年代的电影戏票,后面还有座位表标示哪个范围是非吸烟区,戏票见证香港戏院过渡全场禁烟的历程。黄夏柏笑言当时看电影在放映灯的照射下,会经常见到烟从吸烟区那一边飘过来。
戏院朝小放映厅规模发展,黄夏柏认为是整个社会模式在改变,促使戏院业变革图存。他表示八十年代香港戏院仍然以电影制作公司为主导单位,电影公司营运各自院线:即是指定戏院只会上某一间电影公司的作品。
“例如八十年代专营港产片院线有金公主、邵氏、嘉禾,西片和国产片又有另一堆院线,当年观众要在所属院线影院,才能看到某家公司的作品。然而有些院线会合作让对方戏院上自己作品,这时候报纸广告便会大书特书,强调院线联合放映。”
九十年代开始VCD普及,港产片走向式微,制作也趋向分散和细规模,以院线为单位的模式难以再有效营运。他表示各家戏院要播放不同公司作品才能吸客,戏院改以戏院营运商为主导单位,放映厅数目也朝少人数多映厅方向发展,例如1998年AMC影城开幕,便率先引入11个放映厅和各种豪华设备,可容纳近2000人,成为影院改革先驱之一。
戏院开设地点和映厅规模改变,让一些千人戏院时代的观赏体验成为大家集体回忆。“以前不论中外影片,因为制作人员数目较现在少,所以工作人员名单都是放片头而不是片尾,当影片一放完出‘再会’两字便会立即闭幕完场。试想有近千人同一时间离开映厅,所以院方散场时会播放些音乐调和气氛,而当有人第一下开门闸离场,亦总会有一声很响的开门栓声响彻大厅。”
回忆八十年代,黄夏柏认为整个社会都有一种分享在戏院看首映的氛围。例如当年新片会在正式上映前,早一周于所属院线11:30午夜场率先首映,各大电影公司老板会视这场为试水温场,甚至亲自坐镇戏院,观察观众反响,再决定怎样剪辑最终公映版本。而电台亦会有节目谈论当晚午夜场首映情况,他最记得当年亚视深宵节目《午夜巡场》,其中有一环节由会说粤语的外籍影评人方保罗在戏院外回顾新片午夜场情况,整个社会都在谈论电影首映口碑,而这股讨论风潮现已移师至网上平台,讨论焦点也来得分散。
戏院司理之子的周日乐园
现时不同公司都有员工优惠或福利,可能是买自己公司产品便宜一点。在六七十年代当戏院职员的小孩,那个福利就是免费入场看电影。
Ringo 的爸爸有师范资格,但因战乱来港后,辗转到了油麻地戏院当带位员,及后于70年代初到华都戏院当司理,结果常常于假日到戏院流连,甚至把戏院当游乐场:“其实当时没什么带位员不带位员,总之什么位置都要做。司理就是比一般职员高级,但又不是经理......那时就是直接进去,没有职员通道(笑),也没人理会。”
“星期日学校放假,就到戏院看早场,通常都是粤语长片,好像曹达华的《如来神掌》、《白骨阴阳剑》之类。”记者问到有否认真看片,Ringo笑说很多时候都是在玩,也没有“坐定定”看,最重要是玩得要安静,不然骚扰到人就“没得玩”了:“我们兄弟姐妹会在戏院把斜路当跑道一样玩车仔;另外在散场时又会留意椅底有没有东西‘执’,例如‘散纸’之类,贵重东西才交给爸爸。”
虽然他爸爸甚少分享自己的工作内容,但Ringo亦有看过爸爸在放映室的帮忙写广告:“电影播放前也没有广告片段,那时的广告是我爸爸手写的,会写在玻璃片上,写些启事之类,插在镜头前,大银幕就看到爸爸的字。”
说到戏院的装潢,Ringo说跟现时差不多,但有些地方还是不一样:“那时的灯泡有数排,电影开始时会一排一排的关,不像现时慢慢变暗......虽然当时没有‘蚊型戏院’,但银幕仍有大细之分,华都算是大银幕,油麻地戏院不是很大,算是中型......有些戏院甚至有两层、三层。”
而最大的分别,可能是观众看戏的反应:“例如当时《如来神掌》曹达华学成下山,可以报仇雪恨,全个戏院都会鼓掌(笑),这是热闹的地方......当然,也有人会在戏院说话,当时品流复杂,不是所有人也守规矩。”
现时香港的“睇戏文化”,当然也会笑会哭,但大多数时间都会很安静,就算是一些激动位,也只会“哦”一下,不会有什么大反应。但在网上看到外国戏院的一些“反应片”,就会发现外国观众在一些高潮位,会欢呼拍掌甚至尖叫,大概是文化差别。或者香港的一些“私人场”,观众反应会激烈点。
另一个古今差别,就是过去戏院可以抽烟,而且没什么防火意识:“那时也没有烟灰缸,就随便把烟头掉在地上,也不怕火烧著什么......呀,有灭火沙桶,不是喷水就是用沙,在入口布帘有一排沙桶,现时很少见。”
但是最匪夷所思、而且可能酿成意外的,却是来自Ringo的妈妈。他说有一次下大雨,全家人的外衣都湿透了,他妈妈就走到女厕,用铁桶点起火来烘干全家的外衣。女厕当然烟雾弥漫,但最终没事发生,也没人投诉,却成了他的深刻回忆。
香港电影资料馆20周年
今日我们会怀念旧戏院的外貌与建筑结构,亦会念记当时的人和事。太平戏院虽然不再复现,但通过太平戏院展览—《故纸堆中觅“太平”盛世》,以及电影资料馆对旧戏院专题的延伸研究及网上节目,例如《旧日戏院昔日情》展览,我们仍能感受到旧戏院的事物与点滴。
《旧日戏院昔日情》展览中的图片、口述历史和访问等,现时已被电影资料馆数码化并放到网上平台“香港记忆”,让公众透过互联网,随时随地了解香港旧日戏院历史:
除了旧戏院,旧电影的保育亦同样重要。今年是香港电影资料馆永久馆址落成启用的20周年,电影资料馆有一系列活动与大家分享旧戏院、旧电影的人和事。就算旧戏院保存下来,空间必有改造;唯有记忆,任谁都改不了——记忆就是重要财产,寻人寻得这些文字,文字留在哪里,记忆就在那里。保育,其实不是要一个空间,而是要一段记忆;空间,不过是给人唤起记忆的一个图像而已。
希望未来20年的电影保育,可以有你结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