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新史|耶鲁教授还原玄奘取经路 “孙悟空”原来只是个导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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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根据任一时间点的运载量、交通量或旅人数量是评估一条路线,那么丝路可说是人类史上旅行量最低,或者说是最不值得研究的一条路线。不过丝路改变了历史⋯⋯尽管丝路不能算是一条商业路线,但它具有历史重要性——此路线网是地球上最著名的文化动脉,沟通著东西方的宗教、艺术、语言与新技术。
Valerie Hansen

编按:美国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Valerie Hansen(芮乐伟.韩森)《丝路新史》根据丝绸之路上七个地点(其中六处在中国西北地区,一处在撒马尔罕外围)考古发掘的文书和文物,写成一部关于丝绸之路的新史。《丝路新史》见解处处挑战传统观点,解读近百年丝路沿线绿洲出土文物与文书,冲击人们过去对“丝路”历史的错误观点与想像。本版今起转载著作内容,有教授亲身的旅游考察经历,亦有细析《西游记》原型人物的历史材料。

吐鲁番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道,是连接中国和伊朗世界的桥梁。即使到了今日,吐鲁番仍保有一种国际都会的感觉。每个角落都有摊贩卖著类似中亚、印度北部的发酵面饼。

文:Valerie Hansen | 译:吴国圣 | 来自《丝路新史:一个已经逝去但曾经兼容并蓄的世界》

A Uigur man cooks flat bread at a stall on October 17, 2005 in Yining city of Xinjiang Uyghur Autonomous Region, China. (Photo by Guang Niu/Getty Images)

1990年代中期我曾在此参加一场会议,一位研究伊朗语言的挪威教授在早餐时愉快地跟大家打招呼,并说这是他从1979年伊朗革命之后,第一次在驴叫声中起床。在城里,人们看到许多维族和汉族面孔,还有bazaar的老板——连说汉语的人都说“巴匝儿”,而非“市场”——不断递上地毯、闪耀的镶宝石刀,以及一杯招呼潜在顾客的茶。

历史上,吐鲁番的人口组成是混合的,其中来自中国和粟特地区(指撒马尔罕周围的区域)的移民形成最大社群。西元220年汉朝灭亡后,中国人大量涌入西北。吐鲁番和龟兹是塔克拉玛干北道两个最大的聚居地。吐鲁番的中国人会边听伊朗音乐边跳起狂野的胡旋舞。对粟特人而言,吐鲁番具有浓浓的“中国味”,因而他们称吐鲁番为“中国城”。

具文字纪录以来第一座绿洲

粟特人与中国人的光芒甚至超过此地的原居民,他们当中有些原来说龟兹语。吐鲁番的居民在西元273年已经开始使用汉字,这是迄今在此绿洲所发现最早的出土文书日期。吐鲁番的史料别具意义,因为当地居民将书写过的纸回收再利用,制作成给死者的鞋子、衣带、帽子和衣服。如此保存下来的纪录形成一种随机的、未经编辑的样本,让我们一窥前所未见的丝路全盛期百态。

吐鲁番市(维吾尔文:تۇرپان_شەھىرى‎)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下辖的地级市,其名“吐鲁番”在维吾尔语有富庶丰饶之地。吐鲁番市当地最为著名的是,全世界最低的盆地,也是仅次于死海、阿萨勒湖等世界第三低的洼地。也因此,该市的气候干燥、高温、多风,且日夜温差大,为干尸的习俗营造出良好的条件。(VCG)

西元500年以后,丝路南道废弃,许多旅人选择会经过吐鲁番的北道,其中有一个名叫玄奘(约西元596-664年)的僧人因为看不懂几部佛教典籍的汉文译本,于是在西元629年决定前往印度学习其梵文原本。可是朝廷才刚颁布禁止跨越新帝国边界的命令,这个出发的时机简直再糟糕不过。

唐永徽三年(652年),玄奘法师为供奉从天竺带回的佛像、舍利和梵文经典, 大雁塔 大雁塔在长安慈恩寺的西塔院建造了一座五层砖塔。和宝鸡的法门寺因塔建寺相反,大雁塔是因寺建塔。 分说明: 2019年7月6日,陕西西安,大雁塔。 图片作者:姚明智/视觉中国

我们知道玄奘曾踏上这段旅程是因为他在西元649年回到中国后,对弟子慧立(西元615-〔约〕675年)详述一路上历尽艰险的旅程。据慧立所言,玄奘出生于河南洛阳附近,少时进入寺院。西元618年隋朝倾覆,他也离开了洛阳。玄奘先在唐朝都城长安,后到四川研读佛经共11年。为了踏上取经之旅,他学习梵语,也就是佛教的仪式语言,寺院里也会使用。

玄奘第一站:凉州即甘肃省武威

敦煌和吐鲁番相距550公里,今天游客可以选择搭乘过夜火车或是开一天的汽车。今日旅行的便利性模糊了过去这段旅程的危险。玄奘此行的第一站是凉州(今甘肃省武威),这个重要的城市“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侣往来,无有停绝”。武威是唐朝疆域内最后一个重要城市,从那里之后人们可以加入商队继续西行。

凉州都督劝玄奘打消离开中国的念头,不过有位当地僧侣帮助他前进至瓜州。到了瓜州,刺史撕毁逮捕玄奘的通缉令,并劝他尽快上路。(玄奘没经过敦煌,而是取道附近的瓜州。)玄奘在此得知抵达哈密(中国境外第一个主要停留点)之前会遇上几个阻碍:首先有湍急的葫芦河,再来是北边连续五座烽燧监看是否有非法旅人,最后还要穿越莫贺延碛沙漠(噶顺戈壁)。1907年,斯坦因追踪玄奘的足迹,估计他的旅程总共约351公里。他发现慧立的纪录相当精确,只有一处例外:慧立可能为加快故事的步调,跳过了第一座到第四座烽燧之间的两天路程。

随行者石槃陀

由于道路没有明确标示,玄奘雇用一位叫作石槃陀的向导带领他到哈密。向导的姓氏“石”显示其家族最初来自史国乞史城或沙赫里萨布兹地区,今乌兹别克撒马尔罕城外。 他的名字槃陀,则是常见的粟特名Vandak的汉文转写,意思是某位神祇的“仆人”。槃陀将这位年轻和尚介绍给一位已经去过哈密15次的粟特长者,并劝说玄奘拿自己的马与长者的识途老马交换。玄奘想起在长安时算命先生曾预言他将骑著一匹削瘦的红色老马,于是同意交换。

槃陀和玄奘在午夜后出发。他们沿著葫芦河往北,直到抵达一处可渡河的浅滩。槃陀砍下梧桐树做成一座简单的桥,让两人和马匹可以到对岸。后来他们躺下入眠,夜里玄奘觉得自己看见槃陀拿著刀向他靠近——这难道是场噩梦吗?不过他向观世音菩萨祈请救助,顺利度过险境。隔天早上槃陀解释说他决定要回头:“弟子将前途险远又无水草,唯五烽下有水。必须夜到偷水而过,但一处被觉即是死人。”

双方同意分道扬镳。玄奘给他一匹马作为礼物,然后独自出发穿越沙漠。

2019年11月17日,陕西著名古城西安佛教始祖玄装和尚铸铜的全身塑像。 图片作者:文宝丽/视觉中国

慧立生动描述师父独自旅行所面对的恐惧。玄奘沿著一条仅由马粪和旅人枯骨在砂砾上标志出的路线前进,产生了幻觉,他看见远方有成百士兵不断地变化著形貌。到达第一座烽燧时,他躲在一条沟里直到夜幕降临。当他喝足水,并从水槽充填他的水袋时,几支箭嗖地射过,差点命中他的膝盖。他站起身来,喊叫:

我是从首都来的和尚。不要射我。

一名卫兵打开烽燧的门,里面的守将邀他入内过夜。守将并承诺他的亲戚会在第四座烽燧协助玄奘。抵达第四座烽燧,箭雨再次飞向玄奘,直到他再度解释自己的身分,卫兵才让他通行。烽燧守将劝他直接前往约50公里外、最近的水源“野马泉”。

活在幻觉与真实之间

玄奘继续独自徒步前行,漫漫长路上却没有找到泉水补给。有一次当他停下喝水时,水袋从指间滑落,所有的水都流光了。他感到气馁,开始往回走,但后来决定:“与其返回东方而活著,不如西行而死!”在沙漠中整整五天四夜,玄奘再次向观音菩萨祈求,后来他的马总算带著他到沙漠中的一处泉水。他从脱水的状态中恢复。抵达哈密后,三名中国僧人在当地寺院接待他。他终于离开了中国。

玄奘从长安至吐鲁番的记述不到一章的篇幅,仅仅是慧立圣徒传中的一幕,这本书的主要目的是记录玄奘展现的种种奇迹。就像所有的圣徒传,慧立夸大旅途中的危险以显示师父的虔诚。尽管如此,现代读者还是不禁怀疑一些细节。中国官员怎么会在通缉者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撕毁逮捕令?玄奘为什么要给一个曾持刀威胁他的向导一匹马,然后独自踏上旅途中最困难的一段?无人陪伴的玄奘如何从沙漠旅途中活下来?就算玄奘是僧侣,两个不同烽燧的守将怎会允许一个逃犯通过?他如何能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在沙漠中撑过五天四夜?(1896年,赫定倒是真的在缺水的情况下度过了六天五夜。)

慧立将违反帝国命令的行为(无视旅行禁令离开中国)写的像是玄奘独自一人完成的。尽管玄奘一定是本来就打算去拜访西突厥可汗(与唐朝争夺中亚控制权的主要对手),慧立在他的圣徒传中使玄奘成为忠诚的唐朝臣民,他独自离开中国,不过是在离开中国后才决定去拜见可汗。

独自完成从瓜州到吐鲁番这段路

无论出发前究竟如何盘算,玄奘的经验与一般丝路北道上的旅人显然大不相同。他独自完成从瓜州到吐鲁番的这段路,然而几乎所有人在这段路上都与商队同行。没有旅行禁令时,商队可在边境申请过所。向导会引著旅人走难以辨识的路径穿越沙漠,带领旅人避开那些曾降临在沿路白骨身上的灾难,让他们安然无恙的完成行旅。玄奘的路线凸显吐鲁番在丝路上的重要位置。它和龟兹是西域最大的两个城市。

根据慧立的记载,玄奘甫离开唐帝国命运就改变了。高昌国王曲文泰派使节出迎。高昌国的根据地在吐鲁番。吐鲁番位于丝路北道,是哈密之后的下一个绿洲。玄奘和他的向导在黑暗中前进,半夜抵达王宫,国王和随从手持火把出来迎接他。国王与玄奘彻夜畅谈,第二天早上玄奘还在睡觉时,国王夫妻便已在他的门外守候,希望成为早晨第一个向玄奘请安的人,以示虔敬。玄奘在一座寺院待了十天之后,决定继续他的旅程。

不过国王试著说服他留下:

自承法师名,身心欢喜,手舞足蹈,拟师至止,受弟子供养以终一身。令一国人皆为师弟子,望师讲授,僧徒虽少,亦有数千。

玄奘不愿续留,两人争执不下,国王威胁要遣送他回中国。玄奘执意离开,于是国王把他锁在宫中,每天亲自送上餐食。一连三天,玄奘拒绝进食。第四天国王屈服了。两人达成一项协议:玄奘在吐鲁番多停留一个月,并且教授一部名为《仁王经》的佛经,而国王会为他的旅程备妥礼物。

高昌国王曲文泰出手助玄奘

到了月底,国王指派四个新受戒的僧人和25名侍从伴随玄奘,并为他们提供面罩、手套、靴子和袜子。他也给玄奘足够的钱和布匹,据计足以支付玄奘20年的旅费:一百盎司黄金、3万银币,还有500匹锦缎和丝绸。在西元7世纪的丝路上,黄金、银币和丝绸全都可做货币之用。更重要的是,高昌王提供了24封介绍信,分别致西突厥可汗和另外23位从属的国王,他们和高昌王一样,是可汗的盟友。

玄奘的路线尽可能待在西突厥及其盟友控制的领土。可汗的首都在今日吉尔吉斯伊塞克湖西北缘的托克马克(古代碎叶),高昌王另外准备了500匹的绫罗和两车的美味水果(可能是干果)要呈给可汗。虽然高昌王有冰窖,可以在冬季享用水果,不过前往可汗帐篷的旅途漫长,新鲜水果难以保存。玄奘在冬天离开吐鲁番,最可能是在西元629年的12月。

高昌王的家族从西元502年起掌权。虽然他们可能不是汉人,但曲氏统治者采用许多中国制度。正史《后汉书》记载吐鲁番的原居民车师人:“庐帐而居,逐水草,颇知田作。”在车师王的陵墓里,仆从埋于长方形坑,马匹则葬于圆形坑,确认其游牧形态。西元前60年匈奴联盟衰微后,当地的车师统治者转而臣服于汉朝。其后,汉人在交河建立边塞,直到西元450年之前,这个地区大都在中国各王朝的掌控中。交河戏剧化地坐落在两条河流交会处。游客可依循各建筑物的指标,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铺设的小径穿越废墟。

(本文获出版社授权转载,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书名|丝路新史:一个已经逝去但曾经兼容并蓄的世界
作者|Valerie Hansen (芮乐伟.韩森)
译者|吴国圣、李志鸿、黄庭硕
出版|麦田

作者简介|Valerie Hansen(芮乐伟.韩森),美国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唐宋社会史、中国丝路社会文化史。著有《开放的帝国:1600年前的中国历史》(The Open Empire: A History of China to 1600)、《变迁之神:南宋时期的民间信仰》(Changing Gods in Medieval China, 1127-1276)。

审定|许雅惠,国立台湾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耶鲁大学艺术史系博士。从中国青铜时代的考古与美术入门,后来注意到“复古”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开始研究汉代以降的复古艺术,同时也关注古代的大众传播媒体、印刷图籍,在知识传播中扮演的角色。曾任职故宫博物院,策划数档展览。

译者|吴国圣(翻译第一至四章),台大历史所博士候选人。专攻非汉语文献与历史语言学研究,目前主要研究内陆亚洲史与蒙古帝国史。
李志鸿(翻译第五、六章),台大历史所博士生,研究兴趣是东亚佛教王权、古代国家与国际关系、以及东亚跨域的文化交流。
黄庭硕(翻译前言、第七章,与结论),台大历史所博士生,研究领域集中在唐五代,对于地域文化、政治与社会的互动诸课题怀抱著高度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