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戏话|夜貍专栏|一代宗师文明流落香港 下场是......

撰文: 夜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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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电影世界,永远都存在著一种对身份的迷失感觉,就像无脚的雀仔般,没有定位,只有飘零。而《一代宗师》其实已属比较好懂的一部戏,因为国家与文化的符号已相当明显,只差在观众自己有没有载上这副眼镜。
夜貍

前阵子因为香港国际电影节的关系,又多了人谈论王家卫。笔者并非王家卫的hardcore影迷,但《一代宗师》却是看了不下于十遍。无他,那种将爱情、文明、时间合而为一的叙事手法,实在妙到毫巅。 要剖析《一代宗师》,可谓过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

文:夜貍

如果要挑选《一代宗师》最具代表性的场景,必然要数金楼搭手一幕。正如宫宝森所讲:他们在这处不比武功,只比想法。这一幕实际上就是整部电影的脉络所在,即“政统”与“道统”之分。

金楼搭手:政统与道统

政统和道统,是近代新儒学经常触及的课题。政统讲究的是政治合法性,帝王将相亲自将大位传予后人,旁人不得异议,便为政统。用于一个门派,便是继承衣钵之意。其中重点,在于维系传承的稳定,看重的是“大一统”。

然而汉人政权历来不稳,儒学思想也素有断层。如何在乱世中“为往圣继绝学”,就成为了儒学的重要课题,道统观念由此而生。朱熹修四书五经、宋代以来“孔孟并称”,便是道统的书写作风:孟子出生时,孔子已殁一个世纪,但孟子却被视为孔学的真正传人,因为儒学要到他手中,才能发扬光大,师承倒在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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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宫宝森借叶云表之话,向叶问说道:“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其实就是政统的反映,他想在国破家亡之际,保留国粹,以此贯穿南北,留下民族团结的因子。但叶问却在试手后回话:

其实天下咁大,又岂止南北……真系使得嘅,南拳又点止北传。

在叶问看来,国家、民族、门派这些形式皆无关重要,就算花果飘零,只要文明能够真正传承下来,就能“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说罢,背景还特意聚焦到金楼的牌匾“共和楼”,政治意味深长:共和不在于国家体制、领土完整,或挂上了“共和国”的衔头与否,最重要是文明得以发扬,众生平等。

而这段对话,也呼应了现实中的叶问。叶问生前是咏春宗师,但他在身后的名声,却是由徒弟李小龙反馈而成。王家卫便曾在访谈中提过,他是在阿根廷拍摄《春光乍泄》时,看到了李小龙的封面照,才对叶问这个题材产生兴趣。旧时代的武人、最传统的咏春拳,却因一个在美国成材、提倡摒弃门户之见的年青人而广为传颂。这就是道统的脉络,更准确地说,是道统完成了政统。李小龙对传统的叛逆,成就了传统的精华;咏春拳因叶问而收,所以才能因叶问而起。

火车:时间的抉择

明白了政统与道统的概念,就可以了解到片中各人的选择。宫宝森重视门派与国家的完整,一心抵抗国破家亡的洪流,却意想不到断绝传承的人,就是宫家内的两个顶梁之柱,即国人自身。

马三弑师卖国,看似大逆不道,实则是用自己方式,将政统的位置拿到手。宫家长辈以门派团结之名,奉劝宫二放弃报仇,免得招人话柄。这固然是受马三收买的托辞,但门派与传统的压力,却又是真实无比。宫二为了报仇,惟有按照门规,立誓不结婚、不传艺、不留后。宫家三师徒,虽然性格、武功、立场各异,却同在政统(门派和国家)的话语下作出选择,结果同样遭到时代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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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不得不提到电影里一个非常重要的符号,也是王家卫常用的象征物,那就是火车。宫二便是在火车内救了一线天,改写了对方的下半生。她也是在火车站前,收回了马三的武功。这两幕的重点,不单在于命运的转折,更是谈论时代的变化。

火车是现代化的产物,代表了世界的发展。它急速的动态,也隐喻了时代的高速节奏。从一个社会的层次去讲,正是火车的出现,才让现代人拥有了精准的时间观念。换句话说,火车就是时间的具像化体现。宫二以叶底藏花,将马三打向火车,废了他的武功,固然是代表邪不能胜正、汉奸终被清算。但宫二也是在这一战,落下了永不磨灭的创伤,宫家六十四手从此失传。

旧日的伦理、门派、技艺,全部都在时代的冲击下,一扫而空。究其实质,就是民国的破败,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一条街,一个武林

片末得以传艺的两个武者,叶问与一线天,都是脱离了国家与国家的体制后(军统),才能够在香港落地生根,成就一代宗师。宫二临别前向叶问指著香港的街道说:“这不就是个武林吗?”也是在感慨以后的文明,或许只能交由这片弹丸之地传承。她向叶问付托的“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其实亦是王家卫对香港的期盼与倾慕。“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既是指两人的感情,也是指文明流落香港的历史命运。沿用上文对李小龙的诠释:香港与中国区隔,故能成就中国;香港华洋杂处,故能还原最真实的华人文化。

当然,这种对香港(与中国)的情感,不免是一份无奈。丁连山及叶问、宫二走在大街时,都有一只黄狗从旁经过。丧家之犬的意思,表露无遗。叶问虽然思想进步,没有门派与国家的包袱,但他依然有家人和亲情,对“根”还是有所眷恋。正如他自己所言:“从此我只有眼前路,无身后身,回头无岸。”来到香港,是时势所逼,并非超然洒脱。说穿了,就是香港人作为流亡者的欷歔。

相较之下,虽然宫二被时代淘汰、孤独终生,但她却是心甘情愿:

我选择了留在我的年月,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看似留恋过去,其实是逆流而行、忠于自己,如若雪地梅花。而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择善固执的信念,正正就是宗师的气质。宫二亦是凭借这种性格,在叶问内心留下毕生烙印。

叶底藏花,叶问深处,永远都会藏著宫若梅的身影。

王家卫向来予人感觉文青,对白矫揉晦涩。其实在墨镜之下,他一直不断用故事借喻自己对政治与身份的思考。他爱香港的自成一格,但也保留了“大中华”的情意结;他观察到时代的变化,却似乎更迷恋过去的时代。在他的电影世界,永远都存在著一种对身份的迷失感觉,就像无脚的雀仔般,没有定位,只有飘零。而《一代宗师》其实已属比较好懂的一部戏,因为国家与文化的符号已相当明显,只差在观众自己有没有载上这副眼镜。

(夜貍专栏“泛舟戏话”隔周刊出。原题:一代宗师:政统与道统的选择 文明流落香港的历史命运。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作者简介|夜貍,生活稳定,却难觅心安之处。惟有凭笔寄意,聊以自慰。不喜欢用脑,也不喜欢不用脑。最擅长用想像力填补知识的空白。不定期更新,跟大家谈谈书、说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