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港产字体美学 揾食文化孕育香港造字匠
七月盛夏,疫情反弹,香港书展最终还是要延后举行,在彼岸的台湾诚品书店则继续定期举行主题展,当中有一个书架名为“城巿美学。幸福设计——字型。文字的美学”,参展的书有日本铁道文字的解构,也有台湾街道上的文字观察、中国印刷字设计者的访谈,但近40本书之中,谈城巿汉字的,独是欠了霓虹招牌满街的香港。
“我们说城巿的字体时,总是参考台湾、日本,为什么没有人说香港?”理大传意设计学科主任郭斯恒Brian,自去年开始寻访香港的造字匠,尝试从人出发,理解字体与城巿之间的关系,不管书展举办与否,新书《字型城市─香港造字匠》也会如期出版。“就如画遍香港的‘渠王’,若不是他很有意识地寻找城巿不同角落去书写卖广告,街道上有很多角落,你平日其实不会刻意去看、‘放在眼内’,他的字却像一个城巿的纹身,反而令你留意到:啊,原来这里有个石壆。”
文:陈嘉文
图:黄宝莹 及 受访者提供
自2010年屋宇署推行小型工程监管制度,逐一清拆不合规格的霓虹招牌,香港街道的本土视觉文化,犹如展开了一场清洗。霓虹招牌愈拆愈少,街道的视觉元素愈见单一,招牌原本承载的城巿文化——社区中原本有什么店舖、街道上的人如何活动,都随著街道变得愈来愈整洁而洗尽了铅华。
时代变迁,文字与街道的关系,也愈来愈疏离。“以前街道上有不少靠文字维生的人,例如代写信的人、街头书法家,现在都已经消失了。”流转快的店舖,也不再花钱找师傅打造金漆招牌,用最快最便宜的电脑打印才符合成本效益,“租约期满”反而成了最常出现的手写字。所以,当 Brian 说要找香港的造字匠,不少人的反应是:香港还有工匠吗?“在这个现代化城巿,的确仍有用双手‘做字’的人,不过,他们也真的正在消失。”
字体设计高度利用空间特色
2015年,Brian和他的团队开始记录香港的霓虹招牌,及后与理大设计学院与信息设计研究室举办了“字城”讲座和展览,探讨字型和城巿之间的关系。3年后,出版了《霓虹黯色:香港街道视觉文化记录》,引起讨论。去年至今,他寻访了7个本地造字匠,当中有造霓虹灯、马路字、货车字等的字匠,他们的共通点,绝大部份是在战后的香港为了揾食而习成一门求生技能,现在已六、七十岁。
“我想做的是,不止是从设计角度欣赏这些字体有多美观。”不过,他们的职业生涯,与香港历史是有所扣连,反映一个时代的香港,如何构成我们如今看见的本土文化。“我们近年常说本土文化,但何谓本土、何谓文化?”Brian认为,本土文化就在大街小巷之中、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没称他们为工艺师,一来他们并没有读过设计或艺术,二来他们也不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艺术。而且老实说,我这次访谈的造字匠,造的字体未必谈得上靓——至少若它在商品上出现,你未必会买。”
如果,大街最当眼的文字是霓虹招牌,那么小巷里的代表作,大概就是“渠王通渠免棚”。渠王的墨宝,遍布港九新界,粗略估计达八千至一万个,皆来自“渠王”严照棠二、三十年来手笔。Brian形容,渠王的广告字看似粗枝大叶、率性随笔,棠哥虽然没有参考哪一个书法家或字型,但若仔细留意,渠王广告其实有它的特色,“‘渠’字的第二点,仔细看并不是一点,而是一剔,因为棠哥觉得写一点的话,中间会有空白不好看,于是刻意转成剔号”。
在新书中,Brian引述棠哥书写广告的“设计”考虑,最重要是用尽空间,空间有限的话,只写“渠王”,然后写“通渠”,再写电话,“视觉层级结构,就是依据阅读的优先次序而作出位置和字型的大小安排,例如‘渠王’两字经常放在当眼位置,电话则放在侧边并写得较大一些,跟著就是免棚和其他内容。”了解可画空间大小后,棠哥会就墙身状态和深浅色,决定画的结构和颜色,例如墙身如果是纯白色或浅色,棠哥会用黑色写字;相反,深色底色则用白色字,不过有时也有例外,上海街“炳记”对面,棠哥就用上粉红色。“为了令字更突出,我再髹上黑色边,使字更清晰且容易被看到。”
从人流角度规划渠王广告
不过,渠王的字除了广告设计以外,Brian认为更重要的,是与城巿的连系。“他要卖广告,又未必有钱落广告,于是画在街道上的墙、把街道看成是画布,他选择画的地点,与城巿结构很有关系。天桥底、石趸、马路旁、电灯柱、斜坡、行人路或后巷等,没有特定的准则,但必定要符合一个先决条件,也是唯一条件,就是看人流。棠哥会根据人的高度和视线落笔,所以并不一定是整幅墙身,只要能吸引眼球,就是棠哥所说的‘靓位’。”
每一个造字匠的故事,也连系至整个香港的历史发展脉络。书中关于渠王的故事,分析探究视觉设计元素的只占一半,Brian花了不少篇幅,写下棠哥的经历,六十年代初如何偷渡来港、为何做了渠王、为何自称渠王,还有边画墙边遇见警察的场面。渠王出现、“渠王”出现,都是在历史的洪流之中生长出来,反映一个时代的本土文化——当年的棠哥学识了通渠,就开始要为广纳客源宣传自己,“渠王”两字易记、通渠成功率九成九,派传单没效,就参考当时常见的卖广告方法。棠哥说道:“以前, 我经常看见‘十灵丹’、‘保婴丹’的墙身广告,例如在新蒲岗有一处称‘大坑渠’的地方,渠的两旁是大斜坡,在那里经常看到有关跌打医生、虎标万金油、黄道益等墙身广告,这类型广告引发了我去参考他们的做法,成为了“渠王”广告字的起点,甚至乎将之延伸至其他街道上的物件,例如渠盖都有我的广告。”
经历数十年,为揾食才出现的“渠王”字,早已融入这个城巿,与街道上的人一同生活。是否称得上是街头艺术或许要另文再论,但Brian认为,它对于城巿的另一种意义更重要:“我们作为行人、居民,若不是因为有渠王的字,我们未必留意到这些街道物件。它就像纹身一样,突显了城巿不同部份的存在。”
《字型城市─香港造字匠》
作者|郭斯恒
出版社|三联书店
出版日期|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