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少棠】到沙田美林邨“寻宝” 木偶剧数百年古董得存博物馆
我的婆婆常在口边的一句话是“得人恩果千年记”,她和麦少棠大师这一辈都是因战难从广东跑来香港,没有念书,但是比起今天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更有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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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件地区文化的好事,我去找艺术发展局行政总裁周蕙心,她说了这番话:“助人的事情,可以做的,便去做吧!”
我们的人生,遇到悲惨的一面,会怨天尤人,但是,有没有想过在生活、教育、医疗、社会设施等,有多少人曾经照顾我们。单眼看事情,永不会“公允”。
别人有恩于你,便应该帮忙其他有需要的,这是做人的道德,只有这样循环的“人帮人、你帮人”,世界才会变得美好。
有些人怕麻烦,不愿意帮人,但是,想想,那些麻烦微不足道;有些人则怕吃亏而却步,我试过帮助一位律师,结果金钱受骗,但是吃亏是一种“积福”。我的许多幸运,想是老天给我双倍补偿吧。
某天的晚上,朋友给我短讯:“我的姨公叫麦少棠,在战后,从广州来了香港,但身无长物,照片也没有带来,一直在演木偶戏。1973年,他成立了‘香港汉华年广东手托木偶团’。老人家在1987年,因为坏血病,八十岁离世。少棠姨公留下的东西,一直被女儿放在沙田美林邨一个租来的地下小仓,可是,管理处要收回货仓,而且,加上最近的台风,把东西浸坏,她只好把东西丢掉,但是又依依不舍,觉得这些木偶剧团的架生和细软,很有文化艺术的价值,你可否帮忙,做件好事,看看有没有博物馆愿意接收这些香港遗产?”
我好奇:“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朋友答:“有些是四十、五十年代的剧本,部分手写、部分是印刷品。还有许多木偶穿过的戏服,而最珍贵的,应该是数个约有四百年历史的广东‘杖头木偶’(英文叫Rod Puppet,在古代叫‘杖头傀儡’,它是内里空心的木偶手杖;广东木偶,用结实的木块造成,又重又厚,手掌举起木偶,通过木棒或竹竿,推动眼睛及嘴吧,因而又称‘举偶’),还有,当中有些是剧团到外国演出的政府文件。”我的律师性格又来了:“这些数百年历史的木偶,怎样得来?”朋友说:“在七十年代,有一个法国收藏家,托他去中国内地,搜罗一些数百年的木偶,有全身、半身的,法国人把整批木偶运去欧洲,留下数个送给我姨公。”
我打个比喻:“我们立刻展开如铁达尼号寻宝行动,可否邀请麦宗师的女儿,出来喝杯咖啡,了解一下?”
麦少棠1907年出生,在内地结婚,四十年代,世界大战之后,约1949年,他带同妻子再来香港,诞下唯一的后人,即女儿麦丽芬。我和朋友、麦丽芬在旺角喝咖啡,丽芬的悲痛还未复原,因为她的丈夫在今年六月份,因突发事故,不幸身亡。
丽芬忍著愁绪,平静地说出父亲的故事:“父亲是广东清远出生的乡下仔,十五岁,跟随演戏的叔叔学艺,先学‘师傅戏’,即是木偶戏,然后学‘人戏’,即是广东粤剧。在民初,女性不会抛头露面演戏,而我父亲是美少年,青靓白净,故此被安排反串花旦做大戏,他的外号叫‘花旦棠’。一个戏班,通常有六至十人,有些举偶、有些演人戏、有些负责音乐、‘装身’(即服饰) 、道具。当时,一个乡镇养不活一个戏班,他们只好坐船,去珠江三角州不同的地方演出,叫做‘落乡’,他们的船叫做‘戏船’,每次找人拼在一起,巡回演出,称为‘埋班’。落乡的时候,通常一晚做人戏、一晚做偶戏,偶戏多是祭祀祖先,给亡魂和神灵看的,而人戏则是给活人看的。”
我细看照片:“花旦棠不只是‘靓女’,还很‘靓仔’!”
丽芬说:“父亲约171cm,身材适中,可以演女,也可以演男。当时在广东,已经很红,他说女观众到后台竹棚的罅隙,偷偷看他,有些大胆的,便买些凉果如话梅、瓜子,借口‘探班’来亲近他。”
她凝想了一会:“可惜,人生总有高低,到了四、五十年代,他跑来香港的时候,这里的环境已不一样,偶戏走下坡,是另一天涯。父亲虎落平阳,不过他咬紧牙根:‘我一定把偶戏在香港延续下去!’那时,不是常常有偶戏演出,但是只要有演出机会,父亲从不推辞。他放下曾经是‘红星’的身段,去了九龙的工厂找到一份别人看不起的‘杂工’,不怨命、不理会人工低,为的是杂工可以随时请假去做戏,管它新界乡郊、市区球场、或是离岛远至塔门、管它酬劳多么微薄,父亲都愿意。如西环高街运动场、铜锣湾的天后庙……都留下他演戏的历史。”
“我小时候,常要帮忙父亲,那些戏,一做便是三个多小时,非常辛苦;虽然偶戏主为神灵观看,但是,现场观众亦不少,随时数十至百多人围观,看得兴高采烈。偶戏的剧目和粤剧差不多,都是来自古代典籍和民间故事,如《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等。观众喜欢看木偶的武打场面,不过,如同一天有日场和夜场,则父亲日场便做一些不太吃力的“文戏”剧目,例如《白蛇传》。为了吸引观众,还要加入特技,我记得有一次讲述‘琵琶精’幻化人形,幕后师傅一边吸烟,我们一边用风扇把烟吹到幕前。”
我心有戚戚焉:“麦宗师的生活没有好过?”丽芬摇摇头:“真的没有。在七十年代,整个戏班只收数千元酬劳演一次,众多手足分配后,每人只是一点点,父亲还要添置戏团的东西,他连一个住宅小单位也买不起来安身,临终的时候,也只能住在政府的公共房屋。”
我问:“演偶戏的‘架步’是什么?”丽芬说:“早期,香港有很多搭棚工人,所以,我们在细小的竹棚演出。到了后来,竹棚的成本太贵,退而求其次,拉些支架、挂上彩布,便当是戏棚了。”
我追问:“在户外演出,唱歌会非常费劲?”丽芬笑笑:“还可以,因为数十年前,香港已有‘咪高峰’系统。”
我意犹未尽:“你父亲有没有收徒弟?”丽芬无奈:“他想收的,但是,找不到半碗安乐茶饭的行业,谁愿意自讨苦吃呢?我作为他的女儿,也不当学徒啦。所以,他的所谓‘徒弟’,只是一些业余爱好者,例如有一位华人建筑师,久不久找麦少棠学艺,到父亲七十多岁,仍然和父亲联络,给他一点学费。另外一位是英国女士,她对木偶艺术有兴趣,而且很仁慈,介绍父亲在她丈夫的办公室当office boy,当时父亲已经六十多岁,生活终于稳定下来。”
我说:“这样的生活,你妈妈一定不好受?”丽芬回想:“妈妈在2011年也走了,现在才好说出来,妈妈嫁了一个‘穷措大’,当然担心,她经常啰嗦父亲:‘你呀,快些找一份好工作,专心去养家吧!’但是父亲爱理不理,没有反应。哈,毕竟是老夫老妻,妈妈最后也给父亲感动,慢慢地接受了他热爱的偶戏人生。”
喜欢吃薯条的我,塞了一堆入嘴巴:“你父亲很穷,为何还要花钱成立木偶戏团?”丽芬说:“原本,父亲在一个叫‘胜利年’的戏班工作,班主姓马,他过身后,马太太借了‘戏箱’(即放戏服和工具的箱子)给一位陈坤和父亲经营下去,后来马太太把戏箱卖与香港博物馆。本来,这是父亲转行的好时机,可是,执著的他要坚持下去,找了一个朋友共同凑点钱,而父亲把储蓄也押了进去,成立了一个新团叫‘汉华年’,他们玩的是‘短颈杖头’。他对家里说:‘举偶是我的事业,做到死,都要做下去!’我们没话可说,只见到兴致勃勃的他,一缕烟地跑去广州,为戏团购置东西……”
“戏箱是父亲的命根,到了他年纪大了,患上坏血病,经常要去医院输血,知道时日无多,突然对我说:‘阿女,人死了,就算盖上一张烂棉胎,都算是‘风光’,所以,你记得把我的木偶、戏服和架生保存下来,让我可以走得开开心心、风风光光!’”
想起父亲,丽芬甜笑:“他何只紧张‘风光’,最紧张是外貌,每次外出,虽然衣服不多,‘麦少棠’这大明星会努力打扮:光鲜的恤衫、牛仔裤,把毛衣在脖子围个圈,当作颈布,戴上一顶格子图案的画家帽,冬天还要加件干湿褛,比我妈妈还‘贪靓’。本来他喜欢吃梅菜扣肉、腊肉,但是为了身材,也小心节制。父亲没有嗜好,最喜欢抽抽烟、喝喝玉冰烧米酒。”
我最后问:“你难忘父亲演出的地方是什么?”丽芬兴奋地:“他们那辈偶戏大师,演出是没有剧本的,剧本只拿来平时看,到了演出,父亲说:‘剧本在肚子里面,‘戏桥’在心中!’他们演出前,会有一张‘提纲纸’,挂在‘虎度门’(即舞台的入口位置)。这张故事大纲,是众人的默契,到了演出,每个人已熟能生巧,一声‘开工’,大家根据提纲纸,便生龙活虎地记起内容,当锣鼓音乐响起,父亲中气十足地念白和歌唱;艺术表演者的天职,恐怕如父亲一样,和观众共渡美丽时光!”
香港偶戏宗师麦少棠的一生,从经济收入来说,是失意和伤感的。但是,从艺术成就来看,这位伟大的人物,应该死而无憾。为了让香港人世世代代记得,香港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一位文化英雄麦少棠,我终于找到香港历史博物馆的展览馆长张锐森,告知一切,他非常有心,连忙带同手下和我在一个刚刚下完微雨的早上,赶去沙田美林邨,麦丽芬把货仓的东西搬到公园的石壆上,我们认真地逐件研究讨论。张馆长初步认为这些藏品很有价值,经仔细研究后,决定把部分物品纳入博物馆馆藏。
如果要生命倒头重来,我再活也只为一个原因,那便是“无悔”。过去,很多要帮忙别人的事情,没有出手,现在充满歉意。
贪新忘旧的香港人,多少是灵魂闭塞的?数十年来,我们抛弃了“南音”,即香港的怨曲(blues);我们抛弃了“唱龙舟”,即香港的嘻哈音乐;我们抛弃了“大戏”,即香港人的歌剧;我们最终也抛弃了来自广东、福建、潮汕的木偶戏……
当大家经常说“我爱香港”,你可有多了解她的历史?多珍惜她的文化艺术吗?
内容提供:李伟民
【编按:文章题目为编辑所拟,原题为“一次意外,拯救了藏于沙田美林邨的数百年木偶—香港传奇偶戏宗师麦少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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