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退伍是爱国的行为” 90年代阿兵哥最真实酸涩军旅青春

撰文: 刘力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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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台湾实行征兵制,每个男生都要强制服两到三年义务役,在两岸剑拔弩张的年代,刚毕业的大男孩担着枪杆进行无止境的苦训,他们脸上的疲惫、苦痛,背后的嬉笑、青春,都是真实存在,但你在官方宣传照上只会找到领导握手、讲话和齐整的步操,不会找到任何一张男孩的面孔。
摄影师田裕华、杭大鹏和张良一从盛行街头运动的80年代末台湾一直拍照,拍到入军营,然后在“解严”时代投入热炽的新闻事业,他们是横跨时代的记录者,用三个镜头、三种角度还原一段酸涩的军旅青春。
摄:刘力田

田裕华、杭大鹏和张良一有几个共同点:现职或曾就职《台湾苹果日报》摄记;在90年代台湾马祖服过役;以及都曾在军中拍过纪实照片。身处台湾前线军营当中,三位当年的小兵各自有不同角度,田裕华拍摄日常、杭大鹏以照片冷讽、张良一专注肖像,在资深纪实摄影家张照堂主编下集结成《阿兵哥 3X1》摄影集,并来到香港举办《映象 台湾兵》摄影展。

©杭大鹏

台湾曾有一段长达38年的戒严时代,言论自由受限,民间不得办媒体,直至1987年蒋经国“解严”,自由和新闻业一并炸开,他们三人正正于当时轰烈的社会气氛下入读大学,田裕华和杭大鹏入读新闻系,张良一读经济系,但入了摄影社。解严之后,是台湾街头运动最蓬勃的时代,他们三人分别走上了街头拍摄,这是他们纪实摄影的起步点。

并没有多少人能够进行以军队为题材的纪实摄影,对于任何政府来说,军队的形象都需要受严格管理,无论是嬉闹、勤劳、认真、牺牲、流泪,每一个形象都经过精心策划。唯一没有出现过的,可能就是苦闷和叛逆——然而这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最常见的情绪。难得这些影像在《阿兵哥 3X1》摄影集和《映象 台湾兵》摄影展中大量公开,我们可以摒弃过份浪漫的想像,认识对岸征兵制时期阿兵哥最真实的一面。

左起:张良一、杭大鹏、田裕华

当兵与摄影

张良一:“我觉得是一个机缘。在大学的时候,他们俩是新闻系,我是摄影社,所以我们很喜欢拍照。在军中很不可思议的是还可以拿照相机拍照,那就想除了部队和活动之外,还可以拍拍自己的照片。那两年是没法中断的,因为到部队等于跟以前的生活完全切断。”

杭大鹏:“当兵影响到我后面的一点就是,就像良一所说,我们在军中其实很多时候就拍一些所谓的官样照片,像握手啊、交接、比赛这些。可是我们在过去所受到的纪实摄影训练告诉我们,那些纪实、写实,贴近小兵角度的东西才是真正需要,想要拍的。

田裕华:“我跟他们两位有点不一样,我是抽中作为奖品的傻瓜相机之后才开始在连队里拍照。他们两位都是摄影官、摄影兵,我是比较贴近部队里的生活,那时没想太多说将来会不会拿来发表之类,只是纯粹想将不同的面向都记录下来。我是文化新闻系毕业,在学校的时候我已经喜欢拿着相机到处拍。台湾那时候街头运动十分盛行,如果我不在学校上课,就是在街上拍照,这造就了我在新闻和纪实摄影上有比较扎实的训练,我就把这个训练带到军里的拍摄当中。”

讽刺的文宣

军队必然有口号,比较出名的可能是“奉行三民主义、服从政府领导、保卫国家安全、完成统一大业”,而我在说到第一句“奉行三民主义”时,三位已经自自然然地接了下去。

田裕华主动提出说:“其实还有更好玩的,就是‘消灭万恶共匪,解救大陆同胞’。我们在89年喊的是这个口号,到90年代带兵时才是教三民主义那个口号。”说到口号的话题,三位都回忆满满,立刻多了话说。

而其中对政治口号最反感的就是杭大鹏,他当年的摄影作品经常出现这些文宣,却是用一种冷讽的眼光去处理,仿佛听到他在镜头后嘲笑。“其实我对这些军中教条是很反感的,我在新闻系受训练,一直抱持着一种记录国家社会改变的观念。在军中发现拍照机会之后,觉得更应该记录下来。这东西代表了整个国家社会的改变,或是整个90年代初整个军中政治气氛。”

最有力量的一张,相信是当年军人在“反共必胜”标语前认真步操的画面,他接着说:“台湾1987年解除戒严,可是到1990年代初期,是整个台湾街头运动最蓬勃的年代,其实外面社会慢慢在开放,但军中仍是国民党把持思想的那一套,除了教导阿兵哥要反共之外还要反台独,打击三合一体,说到什么台独跟中共是同路的,现在看起来会很可笑的一些文宣。你站在纪实摄影的角度来看,把这些东西拍起来,就像是一面镜子,就像‘反共必胜’现在看起来就有一点讽刺,可是在当年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东西。某程度来说,这是纪实摄影的价值所在,把过去的每一个时光切片记录下来。”

杭大鹏。
恶搞的极致,就是在军营里恶搞领导口号。©杭大鹏(徐尉晋,翻摄自《阿兵哥3x1》)

在军营恶搞

杭大鹏其中一张相片引起了我强烈兴趣,在房间里,两名阿兵哥面带笑意,其中一个在墙边作状,旁边的标语写着“退伍是叛国的行为;女人是革命的障碍;休假是军人的耻辱”,然而“叛国”被改做“爱国”、“障碍”被改做“支柱”,“耻辱”改成什么则被遮住了,我问大鹏。“我看看,可能是类似‘福利’还是什么的。”

说到这个大逆不道的恶搞标语,他就高兴了,“这东西‘kuso’(恶搞)是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其实是军中做文宣的,当时候还负责画美工做文宣海报的阿兵哥,他学美术的。还有旁边这句话‘以自己舒服为己任,置他人死生于度外’,他其实在搞怪。”这句话原本是蒋介石讲,“他讲的是(转语气模仿):‘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置个人死生于度外’可是那阿兵哥就把它反过来‘kuso’。事实上他们在做的事情就是文宣,可是每个阿兵哥好像用这些讽刺自己当兵那个真实面的感受。”台湾人的幽默本色真的到哪里都不会变。

大鹏亦拍下了当年文宣部的又一创意力作。©杭大鹏
这种型格气质只有历练的阿兵哥才拥有。©张良一

辛酸的经历对男人来说是荣美冠冕,但三位纪实摄影师并不打算美化回忆,他们唯一在乎、并想透过作品带给读者的,只有真实感受。

杭大鹏:“其实我对军旅生活那一段没有说特别怀念,每个人际遇不一样,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不好,个人而言对那段记忆没有太多不舍或怀念的感觉。只是有很庆幸的一点,就是我的摄影并没有中断。从学生时代到军中,直到现在,二十多年来完全没有中断;一般人可能最没有办法拍照的服役期间,我也有机会拍,除了官样的东西外我也有机会留下一批影像,而我觉得很难得一点就是台湾除了官方宣传照外还有贴近小兵角度的一些东西。”

张良一:“我觉得太苦闷,太痛苦,我真的很开心可以平平安安的退役。也因为当兵那两年的经历,让我非常非常的珍惜现在能够很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觉得因为当兵那两年短暂失去自由,那你退伍后就会想,噢,我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

而田裕华的总结值得细味,或许能表达那种复杂的心情:

给我一百万,要买走我在部队里的记忆,免谈;再给我一百万,要我回到那时候再经历一次,同样免谈。
田裕华
田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