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周报.导演人生】走出标签 赖恩慈“身诉”不男不女皆自在
生而为人,不是男就是女,性别却在不知觉间造成分化,像一个大网笼住思维,男左女右人妖中间,不得逾越。按照思维开门见山:今日要说的是一个“女性”的故事。女婴出生,父母离异,岁多就被送往乡村寄养,跟着寄养家庭的老农上田下山。人生首位朋友是一棵老树,树木不语,却默默教授女孩自然的可贵。五岁她辗转回到香港,被知书识礼的监护人父母收养,后来入读传统女校,山上的庇理罗士,古远的校训规限了小白菜裙要在膝下几寸,也教化女孩出落应优雅大方。女孩后来修读英文系,莎士比亚、狄更斯--接下来剧情应如言情小说:在校园巧遇到真命天子,一跃龙门,化身城中名媛,然而女孩在大学首年便转身,转读电影,选择变成今日的赖恩慈。
她豪爽,不藏棱角,挚友说她像黄色的清晨,她却爱创作沉郁的蓝。
摄影:林若勤
她相信心里真诚地系着什么,世界就会给你投来回响,像她从来没有刻意针对性别议题创作作品,但中学首次写剧本,因好奇心就以慰安妇为蓝本创作舞台剧。那次,赖恩慈和同学排练至落泪,第一次为着历史中女性背负悲惨的过去而痛哭。后来大学她转读电影学系,为了一条五分钟的纪录片功课,便跑到红灯区的马槛里,摄取区内生态,拍成了长达30分钟的作品;再后来加入好戏量,她发展出《神奇女侠》、《讲女》、《女人。型》等舞台剧,最后组合成终极版的《女儿红》,糅合了200多位女性的故事,把性暴力、同性恋、失婚妇人的社会议题搬上舞台,演绎人性喜怒哀乐—港女并非脸肉迷糊的城市剪影,而像《红楼梦》中人,位位有血有肉,各有命运、性格与思想。近年,她亦与多个机构合作拍摄纪录片,从母乳喂哺到同性家长、性侵剖白,每次拍摄,都叫她有新的感受。
聆听性侵“幸”存者
“我喜欢拍纪录片是因为它的真实性,真实的东西远远比创作的更震撼人心,而且能活生生地告诉人,这个世间能容下不同的选择,不同的决定,不同的想法,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应平等地作出选择,也应尊重彼此的选择。”三年前,她拍摄性侵剖白纪录片《身诉》。与合作的机构一样,她叫这群受害人为幸存者,幸福的“幸”,像电影文宣说的:“她们曾遭遇性侵,但并不是‘侥幸生还’的一群,而是能活出璀璨色彩人生的‘幸存者’。”
“拍摄时,每个人很想去保护幸存者,我们都觉得她们能够形容当时的情况,甚至让我去呈现她们的故事都需要很大的努力,所以我叫自己必须尊重她们的选择。有时人们作为旁观者,很轻易会认为受害人应该诉诸法律,因为讲出来后坏人才会绳之以法,但这并非受害者的角度出发的想法,因为能否绳之于法并不是受害者的责任,那是警方的责任,反而在整个申诉和落口供的过程,很有可能令受害人面对二度伤害,所以拍《身诉》的时候,什么镜头可以出,什么不能剪进去,不是我一个人话事的,《身诉》是我和幸存者合作的电影,不是我赖恩慈的作品。”
那年拍摄《身诉》,幸存者把摄影作品翻出来给赖恩慈看,还未描述性侵的过程,也没开始口述悲痛的经历,她看见相片里墙上的裂痕,已经被震慑,知道过去对对方而言是一把刻进内心的刀,尚未拔出来,鲜血还流着。
“我觉得#metoo想建立的有两点:一,到底人们是否用心聆听当中的故事;二,这个城市有没有一个空间让人可以坦诚自在说自己的故事。简而言,就是分享和聆听,当中扣连着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尊重,就是这样。”她说,把#metoo看成揪出犯人的运动是错重点,这场运动不应该成为两性的战场。
赖恩慈说:“它之所以在香港发展成这样的一场风波,是因为华人社会与我们的教育里,总教我们沉静,仿佛静是至善至美的优点,也默默灌输了我们,万大事也要化小,小事最好化无,家丑不外传,甚至也教我们去猜忌,觉得他人做事都只是为了成名,因为活在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当中,名成利就是人绝对的目标—这就是这次运动到了香港讨论错重点而引起的回响。”
许多人问过我, 我是不是一个女性主义的创作者, 我说不,我并不是一个画框架给自己的人, 如果真的要框, 我想我是人道主义者。
“五岁回到香港,很多人看不过眼,教我女仔应该怎样,女仔要斯文,女仔不要张开腿坐—虽然是善意的提醒,但当中也反映了我们从小的教育已跟随着性别的定型,无数无形的手拉扯着女性,要她们这样活着,裙不可以太短,不可光着脚跑,要优雅,手要这样放,无时无刻都应要有体面的模样。”
她的人生有几条不一样的分水岭线:一条是野孩线,教她徜徉在自然之中,环抱大树,随性而活;第二条是淑女线,教她读书写字,看莎士比亚,读拜伦,进英文系;第三条是艺术线,教她打开心胸,发展真我,使她勇于大笑同时无畏掉泪。
“但我记得刚回港后,因为我的背景,老师和社工觉得我很易学坏,所以不停教我做个“好女孩”。他们一口奠定我的未来,13岁就可能会开始学抽烟,14、15岁就会打交,未到16岁当上未婚妈妈,之后开始吸毒。我是后来长大后才慢慢发现,不论是性别、身世背景或是经历也好,很容易一下子成为了社会下标签的准则,大家都喜欢圈出不同的组别,把一些组别打为社会问题,觉得那些人需要严加对待。”事过境迁,没有人猜到今日的她成为了剧团的主席,执导的电影入围多个海外影展,而且更在六年前当选成为香港十大杰出青年。
我是后来长大后才慢慢发现, 不论是性别身世背景或是经历也好, 很容易一下子成为了社会下标签的准则, 大家都喜欢圈出不同的组别, 把一些组别打为社会问题, 觉得那些人需要严加对待。
一条刚烈“白菜仔”
她的监护人爱文学,赖恩慈从小看遍不同的文学,她在文学中看到许多悲剧人物,亦见到大多女性受拘束地在父权底下生活,小小的人儿已知道同情,亦明白当中的女性非自己的学习对象,长大后,她不要活得像她们一样。
女校时,她很早就加入剧组,剧组里全是女生,绿裙子们没天没日地排练、讨论,在花样的年华,她们反串模仿戏中的男性,张开腿坐,拿一根牙签剔牙,抖着脚,戴着反着戴的鸭嘴帽,也跟剧中的女性恋爱,上演离别的戏码—但在青春年华中,她们认识的异性仅是山下皇仁书院的男生,她们笑他们是薯仔,他们则笑她们是一条条白菜仔。
赖恩慈说女校出身的女生,不是变成淑女,就是变成烈女。她是后者,大学时代她从英文系转到读电影,那年香港刚好发生旺角红灯区打死人事件,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警方下令熄灯七日,主流媒体纷纷出了不同报道,只写红灯区是龙蛇云集的地方。
她单人匹马便去拍摄相关的纪录片,不光是去访问一些性工作者,也要令人了解红灯区内的人的生活,当中涉及马槛下停泊的士司机、驻区的警察、马伕、对区内资料了如指掌的“天文台人”。
“第一晚到红灯区去,遇见了一群警察,我以为这是最可以亲近的访问对象,但他们反而令我最不舒服。他们说我一个女仔不应到这些地方来,他们也恐吓我,说他们已经警告了我,如果发生意外,我便是浪费警力,从言语中感觉到他们的歧视,他们觉得在这区出现的女性都是“负面”的,不是妓女,就是wet妹,一定别有目的。”
从马槛中学会尊重
她说,反而进了马槛,马伕更懂尊重,“他说,他们不会无端打人的,何况是一个妹妹仔。他叫我别怕,但要Roll机就快了,不可以拍太久的,有什么不明的可以问他,要看那里他带我去参观。”她第一次步进马槛,那像旧式的宾馆,门口有一个小小的前台,里面有许多房间,厅里供奉着关二哥,他在红光底下英明神伟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油光。
“就这样连续拍了五个晚上,我后来有一个感觉,觉得红灯区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不单是女性性工作者的故事,马伕、的士司机和天文台这群男性之所以会生活在一起,成为彼此的伴,都有他们的故事—如果终归都是好人,无论他们选择了什么行业的人,我们都应给予尊重。”
妈咪和妈妈的故事
谈到她的纪录片,她第一部就说起《Mommy, Mama and Us》,说的是一对香港的女同性恋,她们坚持同性婚姻与家庭的可能,并希望透过自己的故事有力地告诉其他人,性向无阻人生进行。“那是一对你一看到她们,就有许多疑问的恋人,她们的故事有许多的复杂性,但同时也彰显了她们一路走来坚定的爱和果勇。”她笑,想起那对同性妈妈各抱着可爱黏人的儿子,互相亲对方的额角,温柔磨蹭着两代人的爱与相遇。
“拍这种纪录片时,为我安排的机构有不同的关口,电影往往只可抽取其中的片段,有限度去说故事,可在拍摄的过程中,我是听到更多故事的人,而且知道他们走的并不是一条易走的路,那是一条有爱才能坚持走下去的路。”
她说,她始终喜欢电影,喜欢电影里真实的片段与细腻的感情。赖恩慈像《1+1》中的爷爷和小女孩,她把艺术当成富贵竹,希望有天能种到人心,从内到外打除城市的隔阂,叫人撕下标签,懂得聆听与分享。
上文刊载于第93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月2日),原文标题为《不男不女皆自在 赖恩慈》,现题为编辑重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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