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周报社论】生活就是最大的政治
炎炎盛夏,尖沙咀的人气偶像生日广告板前,人龙在等候拍照。穿校服的,青春的,带着孩子的。他们比着心形手势,笑着。
沉沉夜里,机场的离境大堂充满离愁别绪,人龙在等候登机告别香港。只身的,两口子的,一家大小的。他们相拥着,哭着。
七月香港的此情此景,乍看之下犹如平行时空。但两条人龙的两种等待,可以说是同一样的追求——追求快乐的生活,追求生活中的快乐。移民是为了挣脱种种的压力和桎梏,在他们认为舒适的环境过较惬意的日子。打卡的人或是未移民,或是不移民,总之在这个城市的当下,他们需要笑逐颜开的片刻。
香港人去或留 对生活何追求
香港人对移民这回事不会陌生。由中英谈判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到六四事件后的九十年代初,移民潮一浪接一浪。对于香港,移民就像是创作上所谓的母题(motif),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叩问的不只是香港人的去或留,更是香港人根本而言在追求怎样的生活。离开困难,留下亦不容易。在这个城市想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以至想改变什么,都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人气男团Mirror之所以风靡,其中一个原因正是在年轻人被视为废青、广东歌少人听的时候,他们仍然努力不懈地打拼,矢言要“浩浩荡荡迎来另一新世纪”。其实在每个困难的时候,总有人选择接受挑战,迎难而上。九十年代初启德机场送走一批又一批香港人的同时,也有四个廿来三十岁的年轻人在乐坛卖力地唱,被冠以“四大天王”美名。
十二个年轻人追梦的过程让人看得热血沸腾,因为人生本来就应该追梦,不论想做一个歌手、演员,还是成为运动员,或是艺术家。但任谁都明白,在香港谈这些都是奢侈的,这亦令追梦这回事份外难得。甚至成家立室、生儿育女、看着孩子长大,这些基本的人生规划,对很多香港人而言都是困难无比的,是生活压力的源头。所以早在去年《港区国安法》以至前年反修例风波之前,移民一直都是一些香港人的选项,尤其是那些中产家长。
烦事长挂心头 衣食住行堪忧
问题是我们的政府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或者正视过香港人的实际生活是怎样。上周又一届的升中派位结果出炉,有住在㓥房的基层学生获派第一志愿心仪英中,而传媒报道的原因在于其不靠补习,这本身便反映了香港许多学生在小学阶段已经要上补习班,既是学生的压力,也是家长的财政负担。对于教育,官员现在很强调要有国家安全意识,要有国民教育,这些都没有错,但为什么香港的教育环境一直都是令市民想移民的推力?为什么不少达官贵人也替子女选择国际学校或者送到海外升学?我们的教育到底能否帮助下一代装备自己、发挥所长,提供一个向上流动的机会,这是政府早应回答的问题。
政府的存在本来就是要改善人民的生活。要做到这一点,官员首先要明白人民的生活是怎样的。同样在这个七月,电子消费券的登记和使用掀起了一轮热议,用哪个支付工具登记?怎样的优惠较多?五千元如何花更好?五千元的金额说少不少,但也实在不多,反应之踊跃反映了对很多市民而言,消费券已能帮补家计,减轻生活负担。毕竟在港铁优惠缩水、巴士加价、消费物价指数上升、楼价破顶在即等多重因素夹击下,市民衣食住行的开支只有愈来愈贵,收入追不上支出增幅。理想而言是享受生活,现实之中却只能“挨世界”。
香港人最需要“挨”的就是住。香港的楼价在全世界名列前茅,㓥房环境恶名昭彰。基层在㓥房挨了这么多年,政府在本星期三(7月14日)终于将就㓥房租务管制向立法会提交草案首读,预计最快年底实施。然而空窗期间,基层担心业主急不及待加租,而且立法草案仍将维持15%续租加幅上限,对于经济拮据的租客,这样的租务管制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在“挨世界”方面,增加法定假期的议案上周三(7月7日)虽然在立法会三读通过,但亦只是由2022年起每两年增加一日劳工假期,完成划一劳工假与银行假要待九年后,即2030年才完成。讽刺的是,其后特首林郑月娥还在社交媒体上感谢议员“求同存异”,赞赏劳工界和商界“互谅互让”。须知道劳工及福利局局长罗致光已明言,一旦议员通过修订加快步伐,政府就会押后处理整条草案,意味社会只能“硬食”方案。如此向资方倾斜的政府既不明白市民实际的生活,我们又如何期望特首如其所言,尽快完成取消强积金对冲法案,兑现竞选承诺?
让政治回归本位 为美好生活努力
不幸的是,这就是我们的香港。大部份的香港人无办法过快乐的生活,没有住得舒适的空间,也没有人能够谈人生梦想,而与此同时,也没有从政者正视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过去多年,民主派花费大量精力高谈民主和自由,参与占领运动、街头抗争、议会拉布,建制派同样陷在意识形态之争的漩涡之中,只想办法在议会争名夺位,在政府问责团队中谋得一官半职。而特区政府本身更加是窝囊庸碌,在以前是因循官僚,得过且过,近一年中央政府严厉督察下虽然在政治层面积极起来,真真正正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的政策却依然乏善可陈。说穿了,因为在特首和高官的眼中,政治仍然是政治性的,而不是生活性的。问题的本质相同,只是在民主派、建制派和政府官员身上以不同的形式呈现出来。
政治到底是什么?是否只是政客之间的权力竞争?是约翰逊如何上位、特朗普如何被拉下,是林郑月娥的连任、梁振英的卷土重来,是民主派的35+、建制派的垄断大局?抑或政治只是理念和制度上的追求?是特首选举有多少名候选人,提名委员会的界别和人数是多是少,是三权分立还是西敏制较好?每每论到香港特首,很多人都说要民主选举,但若然被问到要谁来做特首,就一时语塞,好像没有多少人认真想过,香港到底需要怎样的特首,或者更根本而言,香港要成为一个怎样的香港,以及需要怎样的政纲和政策才能做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政治沦为纯粹程序性的。但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政治就是要寻求社会的共善,必然关乎共同的美好生活。
一些人说,在后国安法年代,香港要重回殖民管治时代的去政治化,我们也不再能谈政治。但如果去政治化是指一种对政治的冷感,对社会的疏离,是那种“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心态,这既是不可能的——香港关心政治的人绝非少数,也是不应该的。香港不是需要去政治化,但的确需要再政治化。这个再政治化是让政治回归本位,政治不是为了政治本身而独立存在,而是服务于社会,亦即是要缔造人民的美好生活。香港人能否置业是政治,年轻人能否追梦是政治,学生能否愉快学习也是政治。排队打卡的追星族除了生活中的一点快乐,还能否过着快乐的生活,安心且自豪地以此为家,而不用再为移民与否而踌躇,这就是香港现在最大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