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97回归关我家事? 老窦成日讲:有大陆喺度,香港唔会死

撰文: 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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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快20年了,有天友人随口问,你觉得97年回归与你有什么关系?回归之时,我7、8岁大,年纪太细,记忆支离破碎得如梦。我想了想,摇摇头说:“谂唔到好实质嘅关系,我净系记得回归之后屋企多咗面国旗,系阿爸将佢挂系近天花板嘅位置。”友人张目表示惊讶,我才忽视领悟到这件“寻常”装饰品已经在我的家20年了。

因为这个关于“回归”的命题,我重组了一次回归、殖民、英国、中国、香港的tag。原来港英、中港关系的张力一直牵引著我和我的家人。

爸从小培养我习邮的习惯,97年之时,他说“英女皇头”快要绝版了,赶快开一本邮票簿来储,一定可以保值。在1997年6月31日晚(好似系),我们跑到邮局买了很多“英女皇头”。

小时候我看到一个红须绿眼的巨人都会哭,忘记了为什么要哭,现在猜想,应该因为与自己不一样的就是外星人吧。无奈的是,我几乎每个月都见到这个外星人,还有这个外星人生下来的地球人mix 外星人。因为外星人是我的姑丈,姑姐年轻时当歌舞女认识了外星人,那时外星人刚与英国第一任妻子离婚,因为喜欢东方之珠的异国风情,于是跑来香港工作,顺利地成为政府高层。他懂得卷著舌说广东话,连地道的广东话如“性急”、“嗱喳”都听得懂。他对我们一家都很好,在港岛住1000呎大宅,不时让我和弟弟过去渡假,车我们到赤柱沙滩,每逢圣诞节,两家人会一起过一个西式平安夜:坐在长桌上,拿著confetti pop(碎花纸屑筒),扭一下才开始晚餐,在彩色碎纸中吃著沙律、火鸡、(大人喝的)圣诞树、抽礼物时间……爸爸和姑丈等男人们,总会在露台举杯畅饮至深夜;小孩们就回房间捣蛋。

爸爸的沉默

老爸从少给我们灌输“英国佬”是坏蛋的信息,说他们残杀中国同胞,强霸香港,香港早晚不是“英国佬”的天下。有一天我问:“阿爸,你话英国人系衰人,咁uncle(姑丈)都系衰人?佢都系英国人㖞。咁堂家姐都唔系好人?”他沉吟不语,我从此也没有再问。

我忘记了确实日期,大概在1996年年末,姑丈举家搬回英国,我们用了近十年时间累积的感情,从此有了7个小时的时差。(那时互联网还未普及,我们用书信联络了好几个年头,每次收信都珍而重之。后来互联网发达,随时随地能够联络对方,我们反而变得疏离)我嚷著堂家姐剪了一条棕色头发让我留念,那是我唯一能拥有“她”的不朽信物。外星家族坐上飞机那天晚上,我们一家看著夜空好一阵子,谁也沉默,谁也无言。我们告别了华洋混集的家族生活模式,每年圣诞不再有party,改为与其他在港亲戚新年团聚,但我和弟一直坚持每年在家放一棵塑胶圣诞树,在上面缠一串灯饰。尽管这棵树高度只及膝,比姑丈家的矮两倍。

一本20岁的邮票簿,习齐中国、香港、英国的邮票。

悄然出现的五星红旗

关于那面在家中高高悬挂的五星国旗,它是何时窜进我家,我实在没有印象。大概是老爸某年去了国庆活动,在活动中拿到的纪念品,然后它就如灰尘般无色无声地黏在墙上。

我们一家人二十多年都没有谈及政治事件和立场,六四、回归、李旺阳,我们统统都只会默默地看著新闻捞饭。直到有一天,一家四口寻常地吃午饭时看著新闻,当时电视播著雨伞运动的清场消息,他一声不响地拿起遥控掣,用力按了一下,电视机就由黄伞遁入漆黑。我放下双筷问:“做咩无啦啦熄电视?”老爸劳气地道:“垃圾!我公司睇到呢啲就熄!”弟说:“但这里不是你公司。”我们继续在无声中吃饭。

早几年,我还未踏入社会工作之时,仍有空跟老爸返大陆或乡下走走。我从小爱挽著他的手臂逛街,很温暖。返大陆时,常忧心治安的我就更黐身。那次走到深圳某个地方,真的忘了是哪里了,就是如将军澳般一个一个商场连接的地方,他带我到商场吃饭,满足地说:“大陆真系好先进,又有冷气,又有商场,想买咩都得。呢几年,建设好多,好过哂其他国家,仲洗乜去旅行。”他知道我不大喜欢返大陆,所以每次到来,他都叫我买东西,买衣服、买鞋,每经过一个商场都著我看,说送我礼物,再补一句:“大陆买抵好多,香港揾都揾唔到咁靓。”这几年我常常在心里疑问,我仍是那个爱挽著他手臂逛街的女儿吗?他仍是我心目中温暖的老爸吗?

我家不只有五星红旗,还有五星remix米字旗。(家中97信物之一)

移民

近几年,父母移了民的老友们开始退休,儿孙满堂,终于有空回港渡假。有个老友在96年移民美国,在唐人街的餐厅当厨师,后来当了个华人达官贵人的私人厨师,儿子长大后进了白宫做IT。现在生活无忧,在纽约市中心不远处买了一栋洋楼房养著番狗,十多年前又在天水围买了个单位收租。

弟弟吃饭后哀怨起来,跟我说:“点解97年个个都识移民,老豆就要死守香港,uncle叫我哋去英国又唔肯。人哋做厨师、做侍应,做乜都好,都好过留系而家嘅香港,买唔到楼,食嘢贵,人工又追唔上通胀,对大陆又要揸颈就命。点解佢呢世人都唔肯搏。”这时我又跳到爸的位置想:“咁20年前佢一家四口带到外国惊乞食,佢𠮶代好惊冇钱饿死,都可以理解。”

与老爸日常对话中,他总会忽略在外国过得好的亲友。他会说:“你睇下你阿叔,过到澳大利亚日日对住块田,咪要成日返香港啰,而家返去都系等死(佢真系咁讲!)”、“你个兴叔叔,去到美国咁多年踎喺唐人街洗大饼,成日畀人歧视,移乜鬼民。点都唔够香港好,有大陆喺度,香港唔会死。”

每次中国有太空人升空,他都要看直播。每隔几年的七一,他都会爬上椅抹走那面国旗上的灰尘。近年他“登六”,老态尽现,要用手大力地按著桌子才能爬高,弯腰站上椅子的时候,瘦削的他脊骨尽现。好几次,我真想说:“我帮你啦。”但我开不了口。理性上我理解他的祖国情意结,但情感上,一面两个手掌般大的国旗已经成为我俩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