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牛只生存困局难解决 迁至荒芜之地苦苦挣扎 人牛能否共存?
2021年11月初,大屿山发生一宗人牛相撞的意外:贝澳两只水牛在马路追逐时撞到学童,其中一只被当局带走绝育。事件掀起大众对牛只管理和保育的关注,有人指牛只危害道路安全,吁政府设法迁离牛只;有人却极力为牛只应有的生存权利护航,两种声音不断交织争论著——在香港这片石屎森林里,人牛真的无法共存?
我们走进梅窝和西贡,找上两位天各一方的“牛妈”,听她们娓娓道来香港牛只面对的困境,及她们多年来守护水牛及黄牛群的故事。
编辑|韩卓曈 李楚倩 摄影|韩卓曈 李楚倩
这天下午风和日丽,两只水牛在梅窝村落旁的湿地休息,优闲地享受日光浴。不久,数名外籍儿童跑进湿地玩耍,似乎令水牛有点害怕,其中一只在男孩靠近之际缓缓走开,上演一出“水牛躲人”的趣剧。大屿山爱护水牛协会主席何来说:
水牛多数时间住在湿地,牠们很怕人,会主动避开人,所以牠们不会有动机向人攻击。
11月4日,一只名为“孤独精”的旧牛王与新牛王“大眼仔”在贝澳罗屋村附近追逐,期间横过马路,及后冲向行人路,撞到学童,三名学童受伤送院。是甚么驱使生性害羞、不会随意离开栖息地的水牛跑出马路,还撞到途人?何来义正辞严地表示,是因为“人的问题”,令水牛栖息地锐减,继而改变牠们的活动范围。
湿地大兴土木 水牛无处可栖
水牛和市民平日郊游常见的黄牛一样,本是香港稻米农夫的耕牛,70年代起因农业式微而遭遗弃。相比黄牛短直的角,水牛的角粗大弯曲,像把横放的镰刀。水牛的数量亦较少,现时全港约有160只,其中120只栖息在大屿山。
何来慨叹,在“明日大屿”的计划下,南大屿本应是重点保育地区,但旅游发展大幅减少水牛栖息地。离事发地点罗屋村三分钟步程的贝澳湿地,虽然生态价值极高、早被政府划为“海岸保护区”,却饱受非法倾倒泥头破坏,上年更被揭发有营舍违契建成,令湿地逐渐干枯成寸草不生的旱地。城规会同年曾发两封警告信要求营舍清拆,否则会钉契,然而本刊翻查其官网,发现涉事营地仍未关闭,直至1月1日起,才因“进行内部工程”暂停营业。何来称,贝澳湿地高峰期有两群、共50多只水牛,现在只剩下不足40只,其余走到梅窝和水口一带。
政府于《可持续大屿蓝图》建议发展可持续旅游,包括2023年前在贝澳兴建主题营地、水上活动中心及单车及越野单车径,意味水牛的生存空间或进一步收窄。
政策倾斜发展、忽略保育,把水牛的安乐窝分割得支离破碎,终使水牛在争夺地盘或觅食的路上,难免会离开栖息地,踏足“人的地方”,增加人牛冲突的风险。
搬迁至荒芜之地 黄牛苦苦挣扎
在西贡,黄牛也被迫离开家园。渔护署为减少牛只造成的交通滋扰,在2011年起推行“捕捉、绝育、迁移”计划,将牛只搬到同区远离民居的郊野公园,创兴水上户外中心(创兴)就是其中一个迁移目的地。
早上10时的创兴烈日当空,西贡十四乡村牛关注组负责人Fanny穿著长袖衣、戴上防晒帽,匆匆向记者打过招呼后,就只身走向50多只黄牛,开始派草。来回十多趟,Fanny从的士尾箱拿出一板又一板干草,放在黄牛群身旁。牛只没有一窝蜂涌往草堆,而是有序地进食。
创兴位处西贡东郊野公园,邻近万宜水库西坝,人迹罕至,整个上午除了Fanny的电召的士外,再无其他车辆驶进。这样看来,牛只既不会阻塞道路,也能自在生活,创兴可谓是“人牛双赢”的地方吧?但Fanny称,这里长年缺乏牛的食粮,令牠们因饥饿而变得瘦弱。现场所见,长至腰间的草,只是心叶黄花稔和黐头芒,不适合牛食用:
是植物,不是牛的食物,如果有能吃的,早就被牛吃光了,怎会还有如此茂盛的草堆呢?
Fanny五年前初到探访,也只见牛只生活惨淡的景况。
自小被迫骨肉分离 幼牛乏社交能力
2016年9月,Fanny在西贡十四乡家门前,目击渔护署将一只三个月大、脚部只有小伤的幼牛带走,自此关心牛只被捉走后的去向。她致电渔护署询问幼牛的状况,终发现牠被搬到创兴。同年11月,她首次到离家17公里外的创兴观察,发现该处的草短得根本不能供牛只食用,与十四乡高至腰间的草源完全没法比拟,“‘风吹草低见牛羊’,草比坐著的牛只还高,方能称之为草!”Fanny感叹幼牛搬迁后变得瘦骨嶙峋,三个月后再到访创兴,已不见牠的踪影,没被带走的母牛不知孩儿死活,还天天在村里悲鸣。类似事件比比皆是。
过早被搬离原生家庭,Fanny称牛只也因缺乏与同类相处经验,无法融入新群体。采访当日,记者观察到一只牛明显远离牛群,Fanny指那是“小昭”,牠五年前只有数月大,还没学会群居生活,就单独被捉走绝育和搬迁至此,从此与父母分隔两地。结果牠不懂与其他牛只沟通,五年来都“孤零零”,常被牛群排斥。即使在Fanny派草时,牠也匿藏一角,待牛群吃饱后才敢走近草堆。
渔护署回复本刊查询时指,会尽量把母牛与其哺乳幼牛一同捕捉,搬迁前也已进行实地考察,确认创兴拥有足够的天然资源予牛只维持生活。署方不鼓励市民喂饲牛只,指会对牛只健康造成负面影响,更令牠们失去野外觅食本能。
不忍黄牛自生自灭 亏损派草足足五年
然而,在Fanny眼中,若要创兴的牛天生天养,只会令牠们饿死,她遂在2016年成立关注组,跟进村内及创兴牛只动态,更每周自费购草,好让牠们“饱饱地,起码像只牛”。不过开支庞大,一板共600公斤的干草,索价4,700元,两板干草只能让创兴100只牛食用三天,连带她电召的士运草、每程约600元的车费,一趟花费就超过5,000元,一个月使费约五万。Fanny本是文职人员,但派草开支早已超出薪金,只能靠积蓄补贴,幸好近年获不少市民捐草。
为了牛只,Fanny完全改变过往生活习惯:把长发剪掉、不再化妆美容和买名牌物品。身穿卡通裇衫、背腰包的她笑言,为了牛只真的“洗尽铅华”,变得十分朴素,皆因“都是恻隐之心,一个爱字,若你没有爱,根本不能继续下去。觉得有能力,就尽量做。”
畏惧而生的敌视 人比牛更危险
除了担心牛群的饮食,Fanny还害怕别有用心的人来伤害牠们:
好多人不喜欢动物,(他们觉得)牛吃草都是有罪的。
她无奈地说,最近有人看见牛只在北潭涌吃草后,竟然致信渔护署投诉该牛破坏环境,须接受惩罚。
何来和牛会义工上周也在西贡塔门遇过类似事件。当时有只公牛突然出现在一家人面前,令父亲十分惊惶,为保障婴孩的安危,他马上拿起木棍挥向牛只,幸得牛会义工赶及阻止,并教他遇到牛的应对方法:“如果你觉得牛只会冲向婴孩,要做的是抱起婴孩离开,而不是拿木棍殴打牛只。”不过,那家人听毕就更激动,何来形容“我们几乎被人打,但我们都坚持要告诉他们(甚么是生态责任)”。
民间积极教育 恐惧源于不理解
何来在牛会服务逾16年,处理人牛冲突已是家常便饭,但原来年轻的她竟也是个怕牛的人。她忆述30年前刚搬到梅窝,曾经与一只水牛“狭路相逢”,那时连遇见狗都要致电朋友求救的她,害怕得蹲坐在地,水牛却停下来,与她对视后慢慢侧头:“牠用了一个好细微的举动告诉我,牠不会伤害我。”她立马从该水牛身后走过,水牛也往另一方向缓缓走远。这次经历令何来十分震撼,她首次得知动物有理解能力,也启发她如何与动物相处:
为何我们看见动物会害怕?这种心理障碍从何而来?反过来难道牠们不害怕我们吗?
何来幸见水牛撞学童意外没有引起社会对牛的敌意,然而仍须“争取时间”提高政府和大众的保育意识。牛会自2003年成立至今,以政策倡议和公众教育作主要策略。现时牛会每月都举办工作坊,培训义工在巡查时具备处理水牛轻伤的能力,及向公众讲解水牛生态知识。何来亦会在社交媒体分享有趣的水牛故事,盼能引发公众讨论:“如果大家都不说这件事,我们好难说得出‘条(马)路大家有份’。”
重塑人牛关系 达可持续发展
谁霸占了谁的道路?Fanny代入牛只的角度说:“那里是我的家!你无故在我的山中兴建马路,还说是你的家?那里是我的客厅,是我的厕所!”何来也指:“牛只与人类的权利是对等,继续在此生活、不受骚扰的权利需要受到尊重。”她强调物种保育即是环境保育,人类必须与环境接轨,否则可持续发展只会沦为笑话。
【本文获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实习刊物《大学线》授权转载,原文:谁霸占了谁的道路?香港牛只的生存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