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由一地蔗渣到UA、豪华结业 香港一代人回忆的辉煌与时艰
戏院的大萤幕在播放《监狱风云》,监仓里一众囚犯与狱警打个你死我活,场面混乱。一脸血迹的主角周润发怒发冲冠,爬上双层床的上层,一跃而下,用双脚踢倒心狠手辣的狱警“杀手雄”。周润发大笑数声,然后张大嘴巴,咬掉“杀手雄”的耳朵。此时全场观众拍手叫绝,戏迷Andy忆述这段八十年代在戏院看电影的深刻经历,回味不已。以前观众看电影反应热烈,看到精彩处会拍手,看到“烂片”则会发出嘘声,甚至会“𠝹櫈”(用𠝹刀𠝹花座椅)泄愤。
UA戏院结业,令人抚今追昔。香港戏院发展逾百年,光阴荏苒,设备简陋的旧式戏院相继结业,舒适整洁的新式戏院取而代之。2019年11月29日,最后一间单幢式、拥有过千个座位的旧式戏院——位于旺角的豪华戏院亦正式落幕。昔日旧戏院中嚼著甘蔗入场,散场后一地蔗渣的市井文化已经绝迹,成为一代人的回忆。穿过回忆隧道,今日戏院业面对疫情打击及网上串流平台的竞争,能否逆流而上,使放映机永不停播?
记者|林诺暄 丁杰麟 编辑|林玉霞 摄影| 林诺暄 林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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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岁的Andy从小喜欢看电影,加上八十年代缺乏娱乐,周末十分空闲,看电影便成了消遣爱好。他在中、小学时一星期会看两至三套电影,甚至一日看两套。八十年代正是港产片的高峰期,Andy亦特别钟情于警匪动作片,如成龙的《龙兄虎弟》、周润发的《监狱风云》。
Andy在粉岭长大,昔日最常光顾位于联和墟的旧粉岭戏院。该戏院于1959年开业,是当时粉岭唯一的戏院,在2010年结业前更是全港硕果仅存的乡村戏院。粉岭戏院与大多旧式戏院相同,是单幢式的建筑,有两层高,还具有独特的三角瓦片尖顶设计。2016年,旧粉岭戏院更被古物古迹办事处评为三级历史建筑,可惜最后仍被拆掉。
1985年前,旧式戏院大多只有一个大影厅,座位动辄有800个以上。座位分“堂座”(楼下)和“楼座”(楼上),堂座再细分前、中、后座,楼座又称为“超等”,部份戏院更有“特等”及“高等”座位,各收不同票价。Andy忆述旧粉岭戏院前座与后座的票价分别约 $8及$12,与一个午餐的价钱相若。而80年代新界区戏院,堂座的票价约$15,楼座$17。由于旧粉岭戏院专做“二轮戏”,即放映首轮戏院已落画的电影,故票价较便宜。
旧日娱乐匮乏,因此周末时戏院常常满席。1982年美国科幻电影《ET外星人》上映,Andy忆述那时刚刚流行欧美电影,吸引不少街坊入场观看,使戏院“爆场”,他更入场看了三遍。当时还是人手划票的年代,市民在售票处的戏院座位表上选择座位后,职员便用红笔在图上所选择的座位打叉,然后就在印著 “粉岭戏院”的戏票上写下座号。
谈起消失的戏院特色,最令人回味的必然是在戏院吃小贩熟食。Andy指以前戏院没有饮食限制,可吃外带食物,甚至可吸烟。戏院外有小贩摊档售卖林林总总的小食,如甘蔗、卤水鸡脚、生肠墨鱼和鸡蛋仔。Andy最喜欢买螺肉进戏院吃,当时一份小食只售五毫或一元,十分便宜。
他指当戏院里的观众较少,观众会比较放肆:
大家咬甘蔗,咬完就吐蔗渣,有些吸烟的人又会弹烟蒂出去。
因此旧式戏院的环境卫生较恶劣,包装纸、胶袋会被弃置在座位上,甚至会出现花生壳铺满一地的情况。到九十年代,旧粉岭戏院为了与新型戏院竞争,专门放映三级电影,最后仍逃不过结业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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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命小子与戏院结缘 寄工作于娱乐
年约60岁的康哥谈起去戏院看电影便滔滔不绝,他形容喜欢看电影的程度达“疯狂”,七十年代时会节省零用钱和饭钱,一星期看三出戏。初中某年他数该年收集起来的戏票票尾,结果竟有200张。14、15岁时,他甚至在八号风球时因“戏瘾发作”,步行到戏院看武打电影《卖命小子》,笑言爸爸都吓坏了。康哥当时居住荃湾,故最常去荃湾的好景及兰宫戏院看戏。
1978年暑假,念初中的康哥在葵涌金都戏院担任带位员,翌年暑假又在荃湾龙华戏院任职。观众入场时,康哥要用电筒照戏票,对清楚场次、日期等资料,再带领观众到其座位。他补充,那时的观众大多是基层,不谙以英文标示的座位行数,故需带位员协助。电影开始后,康哥可出外吃饭、看电影或睡觉,在散场前回戏院拉幕,作为戏迷的康哥不时为了完整看完一套戏,会请人帮他买叉烧饭,边吃边看。
在菲林放映的年代,因技术问题,戏院会出现“断片”,即电影播放期间,突然没有画面,通常维持数秒。
康哥亦有遇过断片, 他形容当时情况很有趣,当画面一黑,一些“飞仔”(不良青年)就失去耐性,喊“回水(退钱)呀,回水呀!”有些观众则会发出嘘声。
康哥亦提及旧式戏院的手画海报,不同戏院有不同版本,会张贴在戏院内外,外墙亦有大型手绘电影广告画,上面写了戏名及放映场次:“这样人们在远处已可看到今日上映《猛龙过江》。”这些广告画最初只手写戏名、导演和演员名字及放映场次,及后演变成巨型画作。随着戏院迷你化,加上电脑喷画技术日益先进,广告画行业日渐式微。根据政府新闻网,全港戏院至2000年弃用手绘广告画,手绘广告画的年代正式结束。
戏院迷你化 观众变得内歛
1985年,娱艺院线( UA Cinemas) 首度在香港引入美式的多影厅迷你综合戏院,慢慢取代只有一个影厅的旧式戏院。从七十年代开始上戏院的影评人冯家明,见证著大戏院变成迷你戏院。
家明在七十年代时住在新蒲岗的东头邨,经常步行15分钟至丽宫戏院看电影。他还记得4岁时第一次看电影《大白鲨》,在观影后留下阴影:“我真的不敢游泳,一落水我就会喊叫。”
丽宫戏院于1966年开幕,是全港史上最大的戏院,全院座席多达3,000个。他忆述此戏院比较“市井草根”,环境较肮脏。院方因有老鼠出没而养猫,他更曾目睹一名母亲抱著儿子在走廊尽头如厕,使尿液流向走道。
1985年起戏院开始迷你化,看电影亦逐渐变成高档享受。戏院变得讲究,观众重视观影体验。地上满是花生壳、蔗渣的戏院变得干干净净;木座椅换成包绒座椅;戏院外的小贩档变成戏院内的小食亭;反应热烈的观众变得内歛,不会再有人拍手、说话,连电影开场前的画面也是提醒观众保持安静。
但家明感叹始终在大戏院看戏,观众较多,感染力会较强,是戏院神秘的魅力:
如果自己在家看Netflix,感到好笑也会笑,但若在戏院,好笑的话就会哄堂大笑。
他以观看《最佳损友》为例,当陈百祥以为自己感染爱滋病,周围找警察吐口水时,戏院内正正是“哄堂大笑”的反应。他叹息现今迷你戏院难有相同的感觉,因只有数十至百多个位置,疫情之下,入座率更只有一半,观众的反应更难互相感染。
戏院受串流影片平台崛起挑战,家明则认为在戏院观影的体验独特,仍有吸引力。他指出,戏院的大银幕有较强的视听效果,例如IMAX戏院的落地大银幕令观众有置身电影里面的体验,环回立体声令观众投入《雷霆救兵》中子弹横飞的情境。此外,戏院环境漆黑,观众对性、暴力等禁忌的求知欲,可透过漆黑中的大萤幕所呈现的“偷窥视角”中得到满足。
香港戏院业萎缩 垄断为权宜之计
疫情之下,政府曾三度勒令戏院停业,累计长达163天。今年3月初,香港戏院龙头之一的娱艺院线(UA Cinemas)全线结业,震撼业界。其实,香港戏院业由九十年代起已日渐萎缩,本地戏院数量由1993年的119间,下降至2021年(截至3月)的55间,足足少了一半。
香港浸会大学电影学院讲师谭以诺指出,香港戏院面对的主要困难是租金太贵,另外,盗版影碟、串流平台如Netflix、Amazon Prime Video的兴起令人可在家观赏电影,减少戏院人流。谭以诺认为娱艺院线结业是受疫情直接影响,亦因它缺鲜明特色,定位模糊:
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电影驱使我一定要去UA看。
反之,其他院线有明确的特点,例如MCL戏院经常播映日本动漫电影,而高先戏院则以本土电影为卖点。
谭以诺指现时戏院都有发展“垂直整合”模式的倾向,即一间公司同时制作及放映电影。正如百老汇院线背后有安乐影片,洲立影艺(MCL)背后有寰亚洲立集团,今年新开的高先戏院背后的高先电影亦是发行商。谭以诺指垂直整合一来可以增加收益,因为戏院藉著投资电影,可以一并获得放映、发行和制作的三方面收益;二来戏院既是投资者,也是放映商,无需靠其他戏院院线放映,所以安排电影上画的灵活度较高。
惟这种方式其实是垄断,对行业带来负面影响,减少观众的选择。谭以诺举例指,《寒战2》上映时,因安乐是《寒战2》的投资方,其经营的百老汇院线一律安排多个场次放映《寒战2》,只有少数场次放映其他电影。因香港是以分润的形式安排电影上画,其他院线如欲上映《寒战2》,就只能赚取三分一的票房收益。
共度时艰 盼业者坚持放映
香港电影工作者总会前会长田启文认为,电影和戏院就像足球员和守门员,电影研究阵式攻陷观众,戏院则作为最好的平台,“守尾门”体现制作成果。他认为香港戏院受疫情及经济压力影响,租金员工等支出亦造成经营负担。一间戏院结业,更会令其他戏院因害怕步其后尘,为维持利润而减少放映利润较低的本土电影和非商业制作,削减本土电影的制作空间。他寄语业者继续坚持:
香港人很喜欢电影,只要能够挨过这困境,电影仍然是合适投资的行业!
【本文获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实习刊物《大学线》授权转载,原文:由一地蔗渣说起 戏院业的辉煌与时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