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退化长者不可理喻?家人改变思维:跟他的独特逻辑同步

撰文: 韩洁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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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迷路、暴躁,一个熟悉亲厚的人渐渐变得陌生,不知何时“失去”……家属患有脑退化症,许多人不知所措。
现时,香港70岁以上人口中约9%有此症,预计到2036年住在社区的患者将有23万人。脑退化症(即“认知障碍症”),前称“痴呆症”;患者的记忆力及其他认知功能方向感、语言运用、判断力会逐渐失去,不可逆转。
照顾者与患者该如何相处?早前港产片《幸运是我》讲述脑退化独居的芬姨(惠英红饰)和孤单青年共同生活,就是个关于“沟通”的故事;现实中,又是甚么一回事?

福娱(右)有时不肯“返学”,儿子Pat就哄她那里有个崔生(Kenny)。Kenny(左)笑言福娱不一定真的记得他,只是“崔生”让她连系上好玩的地方。(韩洁瑶摄)

黄昏时份,记者在沙田耆智园第一次见93岁的福娱,由高级训练顾问崔志文(Kenny)相伴而至。她腰板挺直,步履轻盈,笑意盈盈跟记者握手说:“小姐你好!唔好意思,麻烦到你。”她和她儿子黄振宙(Pat)在小花园闲逛了一阵,临别她又再亲切地跟记者说:“唔好意思,麻烦到你啊!”

一小时后记者再遇福娱,Kenny一样的开场白:“今日介绍个朋友畀你识。”记者再自我介绍后,福娱依旧微微笑:“小姐你好!麻烦到你。”彼此如初见,客气贯彻。

“福娱,听讲你住黄埔,是吗?”记者问。她不作声。

“黄埔好近海噃!”记者未说完,她即刻笑应:“系,我每朝早都对住个海做运动。嗱,你双手咁拉,然后脚就咁踢……”坐在椅上的她,拉手伸脚,下下有劲。

“运动有益呀!不过,你唔好企咁开噃,开面就系个海,危险㗎!”她握住记者手臂,郑重地提点。临别,报以微笑:“唔好意思,麻烦到你啊!”

福娱(中)访问当日以水蓝恤衫衬卡其小外套,薄施脂粉,夹个黑色clutch bag,93岁难掩一份优雅。Pat(左)说妈妈平日都是这样自己打扮的。(韩洁瑶摄)

旧区重建 视觉提示消失

福娱在85岁那年诊断患上脑退化。Pat回忆当年妈妈讲完一些话,一分钟即刻不记得。可幸8年来没怎恶化,行得走得,至今仍坚持一个人住在黄埔花园;星期一至五来到耆智园,参与认知、自理训练、社交活动等。平时,Pat找钟点女佣给她送早餐、晚饭,而住在美国的哥哥和几个家姐就每日轮流打电话跟她聊天;星期六日由Pat接力,陪她外出饮茶。

“现在她返老还童,似个三岁细路女,任何事我都要好似第一次听到,再教她。”福娱晚上在家,通常看一阵电视便睡觉,“这个症状很嗜睡,放学、不上课的日子她就睡觉。”Pat说很多朋友患有脑退化的父母都日夜颠倒,白天睡,夜晚周围行周围搞,妈妈算是让人放心了。

他约妈妈饮茶,也只需在楼下等她,“最近有两次她落楼穿了睡衣。”Pat不感意外。妈妈说不出自己住几楼,但自己坐升降机,习惯了按钮的位置,一样能平安上落,“她已成惯性。”在旁的Kenny指出这是“视觉提示”。

Kenny曾在另一家机构服务脑退化独居长者,上门找他们出来。“他们无人理,有时在街行了几句钟才记得回家。现在社区重建更‘大镬’,他们认路认店舖,以前士多转入去就返家,变了百佳怎算呢?走失啰!”整幢楼、整条术易容,更是个大迷宫。

Pat(右四)的兄姊虽远居美国,但一家人很亲密,不能亲自照顾妈妈(右三)的,就每日来电和她聊天,提点她日常琐事。(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跟老人家同步

耆智园是一所非牟利脑退化症综合服务中心,在2000年投入服务,由马会捐助成立、香港中文大学管理。2008年起,Kenny在耆智园工作了3年,最近又回到这里,努力提倡照顾者要与他们同步。

福娱不喜欢跟人住,“点解要揾工人帮我?我一个人住好简单啫!”Pat重复妈妈的话。他说妈妈怕人偷东西,怕工人偷她的衫,“我们不想她病情恶化,尊重她。”最紧要妈妈舒心,Pat于是在她家安装了3部摄录机“照应”。

Kenny指出,跟脑退化老人家相处,要了解他们的主观世界。“用你的角度,好多事都不合理,例如怎会有人无端端来偷东西?你要明白,她有机会睡前看过相关电视剧情,醒来混淆了时间和内容。”

又如,家人常生气他/她不吃药,“他们的角度是:我都无病!樽上面还写住‘毒药’呢!打开雪柜有一只鞋,原来鞋有臭味要辟臭。他们的reasoning(逻辑推理)是跟自己的,与我们跟主流社会的reasoning不同。家人认识多些,明白到她真的不能控制,就会欣赏到她是个得意、有创意的妈妈。”

耆智园曾制作微电影《小小花》,呈现脑退化者的内心世界,令大家明白他们的需要,希望照顾者珍惜及享受余下相处的日子。(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情感连系 好恶有别

有时,福娱叫子女名字“乱晒笼”,见到Pat也未必认得出儿子,但会好开心。Kenny称,这是情绪记忆,因为这一张脸连结到开心的事。“有人对日日照顾自己的女儿感到厌烦,因为‘管住我’,反而很久不见的儿子就好喜欢。可能是重男轻女,更多是因为儿子出现都是食饭开心事,从无阻止他。所以,家属照顾者或业界同工,都要明白脑退化者有不同的角度。”

在香港,脑退化照顾从来不是专门学科,2005年Kenny从社工系毕业投身老人服务也不理解,“我是一个社工,从前都不知甚么是脑退化症,也没回头去理解为什么嫲嫲倒屎到浴室瓷盆那么讨厌。”Kenny读中学时,同住的祖母患了脑退化,后来祖母去了老人院;他直至2007年起花了4年时间兼读英国Stirling大学脑退化症硕士课程,才了解到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不对等的关系,“着重的不止医疗知识,而是他/她是一个老人家,如何得到尊重。”

新的文化带来新的思维,“以前是老人家无穿无烂不跌倒,肥肥白白,但脑退化者行得走得,为什么要绑,为什么处理不到呢?”他认为,老人家的主观世界在在提示我们应该怎样照顾他,“但我们很少去听,只是用一个精神科角度去分析。”

将新知识撒入社区

6年前,Pat看见妈妈到耆智园“返学”差不多有两年,深感选对了地方,“但不是全香港人都享用到这里的服务,费用也不是广大市民负担得到的。”于是,他向Kenny和耆智园的主管分享所想,也出钱资助,催生了支援脑退化症实务课程,让社工、护理人员来耆智园上课及实习。

最近,他们又在商讨延伸外展课程,到不同地区为社区中心或老人院舍度身订造课程,目前落实的已有6间。

妈妈患上脑退化,Pat说最辛苦只是8年前头几个月。“家属要有心理准备,他们有时着灯有时好sharp无问题。刚才妈妈计折扣,四折她即刻说60% off、即系100元给60元。”60岁的Pat淡淡然笑说,有些事妈妈不记得她都不想的,“你看好的方面,她活到93岁了,身体没甚么,大家倾倾偈,有一齐的时刻,已是享受。”

Pat(右)说因为妈妈返日间中心得到照顾,他才不会透支,也学会理解妈妈看人看事的角度,他没因照顾而感到抑郁。(韩洁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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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理人员:合适设计和游戏 可减药物约束

胡翠冰(冰姐)在青山医院老人精神科工作超过20年。她说,近几年人口愈趋老化,收症率由2011年至今升了30%,当中认知障碍症的有近四成。“入来住院的,一定有好多情绪、行为问题,暴燥、多疑、有妄想如食物被落毒等,是老人院或家居难照顾的。”

她慕名报读了耆智园与中大合办的实务课程,发现老人家行为怪异都有原因。“有些人游走,可能太闷;有人拍台拍凳,是想你带他去厕所,他便秘搞妥了,又会好安静。”

冰姐返回医院将照顾新思维传开去,病房设计原本不是给认知障碍症患者的,现在有少少改变了,如厕所板换上蓝色,“他们没有方向感,找不到马桶,可能就在厕所门口脱裤随地解决。厕所板换了颜色,他们就容易识别。”又如入院时有攻击行为的,就提供一个宁静的环境给他。有些人好恶,就给洋娃娃治疗。冰姐说:“如果游戏适合,患者的行为问题会少些、药用少些、约束(捆绑)也少些,生活质素就好些。”

冰姐(右)指出,有些性情较恶的认知障碍症患者适合洋娃娃治疗,“就算是伯伯,一抱洋娃娃也会变了一个慈父模样。”(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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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

脑退化者到最后阶段要不要灌食、要不要人工辅助呼吸……家属要决定,却挣扎不知对与错。若患者在有决断力时立下“预设医疗指示”,生命最后一道风景可能大大不同。明天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