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展露“瑕疵” 人体写生模特儿:对身体要有绝对自主权

撰文: 郭雅扬
出版:更新:

她曲手往后,向下一拉,褪去深蓝色碎花裙,随手一扔,连着内衣裤搁在椅上,一丝不挂走到射灯底下。
她的名字叫彭靖(Pang Jing),今年24岁,香港少有的人体写生模特儿。
她没有广告里标准模特儿的大胸或高瘦身材,在主流的审美观下,或许还落得下“肥”、“腿粗”、“屁股不够圆”等“劣评”,但彭靖很爱自己身体每一部分、甚至是一道疤痕。
“我不介意疤痕,它们是我身体一部分,生命的痕迹。”对于身体这战场,她从来不理会主流的目光,坦荡荡宣告:“对于身体,我们都很好奇。”

人体写生模特儿彭靖。(龚慧摄)
彭靖坦荡荡走到20多个学生面前摆出各种姿势,她说做人体写生模特儿从来没有心理障碍,“其实唔使勇气㖞,边个唔裸?”(龚慧摄)

从画人到被画 挑战自我框架

爸爸在中学教美术,彭靖从小就喜欢画画,曾梦想当个时装设计师。中三时亲手缝制了一条裙,自己当上模特儿,在校庆舞台上走;到了预科选科时才深思人生的舞台还很大,不想只在成衣业发展,终选了浸会大学视觉艺术系,“3年大学过得很开心,试了很多东西,吹玻璃、画了比我人还要大的画……”说得兴奋时,彭靖一双眼总睁得很大,习惯地问了一句:“系咪好正?”也不待你回答便继续侃侃而谈。

大学最后一年,她画了第一张裸体画,模特儿是她的好友陈美彤(本地行为艺术家),“第一次画人体觉得好正,很刺激,模特儿很快转姿势,所以落笔不能犹豫,画头几张好紧张,怕错;但慢慢发现,哪有对错?”

画过别人的裸体后觉得好玩,彭靖想对调身份,贸然问陈美彤自己可否当模特儿,机缘巧合下,今年3月在庙街一间画室献出了第一次。短短半年,工作已从四面八方涌来,画画的、拍照的,现正在油麻地Kubrick BC展出的《缺席理论》小丁作品展览,她是其中一位模特儿,接着还要每星期到澳门工作,她听说“全澳门只有几位life drawing model”。

彭靖第一次人体写生画。(受访者提供)

“对于身体,其实每个人都好奇​”

在还未当人体写生模特儿前,彭靖与陈美彤合作,做过探索身体的艺术作品。由彭靖造一件透明的衣服给美彤穿上,三点位置则以iPad遮掩,却在荧幕前显示原来性征的照片,让参观者随意触碰iPad,放大缩小或旋转照片,将科技与探索身体艺术结合。彭靖忆述参观者起初都不太敢触碰iPad,“我在旁边不断鼓励他们玩,他们才敢。对于身体,其实每个人都好奇。”

那是2014年,彭靖还未成为人体写生模特儿。

两年后的今天,她由学生变成自由艺术家,时而到中学代美术课,时而闭关创作,也成了人体写生模特儿初哥,“人体写生模特儿仿佛是我的新身份,上个星期,我以这个身份在百老汇电影中心向大众分享裸体这回事。”

彭靖说,人体写生模特儿的行规是维持同一姿态最长20分钟、最短1分钟,然后再转动作,姿势由她自由发挥。(龚慧摄)

乳房曾动刀 “疤痕是生命痕迹”

在日常生活,我们看电视、搭港铁,排山倒海的广告在努力推销玲珑浮凸的模特儿身材,彭靖说:“每次见到地铁的减肥广告,都仿佛在告诉我很肥。那不过是纤体公司为了赚钱而设立的标准,不合逻辑。身体哪有standard(标准)?健康与自信最重要。”从来不减肥的她很喜欢化妆,“就像在脸上画画,我很享受化妆的过程,可以自己塑造自己,建构自己的形象。”彭靖对自己身体要有绝对的自主权。

彭靖读书成绩一直都好,生得矮便跑去打排球,还要当大锤,打到两臂瘀伤也不愿被妈妈看见,怕妈妈不许她再打,“我𠵱家咁高大,都系因为打排球。”打到学界经常捧杯,膝头也留下了“海豚式飞身救波”的疤痕。

“我本身就有疤痕,那又有什么所谓?”彭靖在人体写生班上课前,脱下碎花裙向我展示她那动过手术的胸部。18岁时发现乳房生瘤,于是动手术,为了避免大疤痕,医生在她乳头附近位置开刀。在女记者面前,彭靖用手指按着乳头,展露乳晕与乳头间的细小疤痕,一点儿也不尴尬。

“你动手术的时候怕吗?”记者问。

“怕啊,手术室的床很冷,白溜溜像个太空舱。”

身体留下疤痕,很多人,特别是女性,在乳房留疤视为不完美。她却看得淡然,耸耸肩道:“疤痕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生命痕迹。”说时,随手把快长到臀部的脱色金长发编成两条辫子,盘起成髻,也不理散乱出来的头发和早已掉色的红唇,然后坦荡荡地走到画室的射灯下,在20多位学生与画板跟前,轮番转换不同身体姿态。她的膝头,一直带着上星期到缅甸旅行时跌倒未愈的伤口,全程都是一脸懒洋洋的,反倒一位男学生的耳朵红了起来。

导师教画画时会以红外线指向模特儿身体,指导画光与影的技巧。(龚慧摄)
画班休息时间,彭靖用围巾包着自己坐在一旁。(龚慧摄)

身体俾人睇蚀咗?蚀咗边度?

“画室的老师说,当life drawing model只有两个条件--comfortable和confident。”彭靖说。“裸体对我来说很natural(自然),谁不裸呢?”她形容,第一次当人体写生模特儿的前一晚很兴奋、很期待。别人画了裸体的自己,她即把画作上传到facebook,“很多没怎么联络的朋友说我很有勇气,我会说,其实唔使勇气㖞。没什么心理障碍,我不会担心自己身体不够漂亮、屁股太大,因为我画过别人,我接受任何类型的身体。”

朋友都看过画作,唯独父母未曾见过,“那你的父母现在知道你当人体写生模特儿吗?”记者问。

“知道啊。”彭靖笑笑,第一次看到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为什么不给父母看你做人体写生模特儿的照片/画?”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想搞个人体展览,让我父母看到,我在做有意义的事。”她顿一顿,“起码我在做我觉得满足的事,而这种满足感是双向的,画与被画的都感到满足。”彭靖首次向妈妈提起做人体写生模特儿的事,地点是家中浴室,正在洗澡时的她淡淡然向妈妈坦白,从事美容生意的妈妈却不理解。

“妈妈有好多不好的联想,觉得我俾人睇蚀晒。”努力向妈妈解释此事纯粹是画画和艺术,与性、随便、滥交等概念完全无关,却换来“你是我的一块肉”这句无从辩驳的话。即使教美术的爸爸也只道:“我明白,但我不喜欢。”“妈妈说会俾人睇蚀咗。我谂,点会呢?蚀咗边度?”彭靖没好气地对记者说,还给记者带了几本关于“裸体”的书。

裸睇 衣服定义

彭靖给记者带了几本关于“裸体”的书。(郭雅扬摄)

裸,相反是遮盖--身体穿上衣服,彭靖却重新定义“衣服”(clothing)。大学毕业作品《In Between》找了陈美彤当裸体模特儿,自己缝制了一块大型黑布背景幕,再以烟雾机把一大缕烟吹到模特儿身上,仿佛穿了一条瞬息万变的裙。她拍成短片,获得“A”,以一条“烟”做的裙告别校园。

由中三一条实体的、有形的、可触碰的裙;到了大三挑战衣服的定义,做一件不能触碰,留不住却有形态的裙,仿佛是彭靖青春期过后依然求变的见证。

“ It is ambitious and yet meaningful to challenge boundaries of “clothing”. ”她在《In Between》的简介如此写道。彭靖要挑战各种界限,形容这个毕业作品是个“exploration”(探索过程),“The exploration between touchable and untouchable, formless and solid, changes and unchanges, illusion and reality.”

毕业作品是一场治愈过程,她反复向世界敲问生命本义,换来“无常”这个佛学答案。既然凡事都留不住,何不凡事都尝试?“试咗先知,要畀机会一些事情发生。”原来,她从小已爱探索不同事物的可能性。在新界郊野地方长大,小学开始已跟爸爸经常去行山,形容“爸爸专挑没有路的山来行”。

重要的是有选择的自由

“我很喜欢当人体模特儿,令我听觉更敏锐,听到几层声音。我会听画室学生的对话,很有趣。”她说,在新蒲岗画室的长者学生会谈喝茶、歌剧、养生之道;而在庙街的画室,学生则会讨论艺术的内容与形式。他们都不是职业艺术家,而是从事不同职业,却喜欢画画的人。

彭靖说,人体写生模特儿的行规是维持同一姿态最长20分钟,最短1分钟,然后再转动作。记者见她这刻跪地,双手展开,下一刻高举交叉的双手向上望,像在等待什么,她曾说过:“我很喜欢树,好想做棵树,因为你不会要求棵树做自己。”仿佛是与世界拉扯的答案。

“其实裸不裸也没关系,你喜欢就可以,重要的是有选择的自由,冻都要著衫㗎。”说毕,她哈哈大笑起来。

彭靖希望有一天可带父母到画室看她工作,让他们明白人体写生模特儿是怎样的一回事。(龚慧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