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越南露宿者战士——韦成奇 奇幻诡魅的人生 从他的葬礼说起…

撰文: 吴世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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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每天平均有一百一十多人死亡。在挤拥的城市,死亡也来得密集,人的一生轻飘飘的,飘走前来不及发出暗淡的光。当中最为凋零的,是一班因不同原因露宿街上、也因不同原因静静地在桥底或路旁死去的无家者。 50岁的韦成奇是其中一个。当城市中大部分以金钱和物业量算人生的人,当他们是毒瘤、疾病、失败;韦成奇却在其不算长的人生中,照亮了一些周遭的人,润物细无声。他穷,染上酒瘾,病得虚弱,但同时亦是个战士,曾真诚地活着,不介意付出。 逝者已矣,但让我们试从碎片及众人口中,拼凑一个不平凡生命的模样,摸索他在世上蚀刻的痕迹。摄影︰陈焯𪸩、郑譪如、徐智彦、陈巧真

序幕:万国殡仪馆的一场葬礼

6月13日晚上,红磡万国殡仪馆三楼的一间小房,正举办韦成奇的丧礼。灵堂里,法师不徐不疾地念经、转圈,请家属入堂鞠躬行礼。以一种不特别留情或用心的语调,一如对待每天生命的流逝。灵堂外,则是漫天的酒气烟味,一帮越南人,分成男女两边的坐。男的喝酒抽烟,女的一边聊天,一边折纸祭品。华人习俗的葬礼,像婚嫁一样,热闹喧哗的才好 。但其实来的越南人,都不是韦成奇的桥底兄弟,他可能一个也不认识。 记者坐下来,刚好正面对着韦成奇的遗照,颧骨高的脸看来傲然,在相片中挺拔的活着笑着。“你点识韦成奇㗎?”旁边有人问道。转过脸,才知道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生,双生儿,一个叫劳汉豪,一个叫劳汉杰——都是曾帮助韦成奇,跟他成为好友的义工。 韦成奇,1966年生于越南广宁省,2016年死于香港通州街桥底。终年50岁。

他是:一个已经在天堂的人

韦成奇睡的床铺在通州街天桥底玉石市场门口,倚着一根巨柱,巨柱之上就是车辆呼啸而过的行车天桥。人走了,生前他挂在柱上的书画、养过的鱼龟、皮靴也被人拿走了。剩下两张脏兮兮的床铺,一张办公椅,和木柜。桥底兄弟不时来点香。“点香,等有人记得佢嘛。”曾是韦成奇越南同乡的阿秋说。通州街天桥底的无家群体,可分成两半:一边是年纪较大的本地姜;另一边是越南难民、从越南偷渡而来的年轻人。韦成奇睡在两个群体的交汇处,像红海之中的摩西,坦然的大剌剌的,向世人展示他的床、沙发,花草和鱼龟。

韦成奇生前睡过的床铺。

“我听到韦成奇过身的消息,反而不感到惊讶。因为他的真诚,我觉得他一向已经身在天堂。”郑蔼如说。 郑蔼如是纪录片导演,因应服务露宿者的林国璋牧师之邀,拍摄以桥底众生为主角的《桥底志》。一天,记者跟郑蔼如、另外两位导演陈巧真和徐智彦、义工劳汉杰,在深水埗一间餐厅谈韦成奇的过去。1979年,因越南实施排华政策,十三四岁的韦成奇随家人来港,住进启德难民营。后来韦成奇因嗜赌输钱、再因打劫被抓而坐牢。结果家人包括当时妻子和儿子成功移民外国,留下他和弟弟在香港。 这些年轻人认识韦成奇的时候,已是他浪荡江湖、攀上高峰后又跌堕下来,最终因重病而栖宿桥底之时。郑蔼如说,外表威武、大佬格的韦成奇,其实有颗小孩子的心。在徐智彦拍摄的《韦成奇》中,韦成奇咧嘴笑着,谈起少年时被女生追求却懵然不知的往事,说得陶醉:“大家倾倾吓偈,佢呢,愈靠愈埋,成个挨埋嚟,个头靠喺我膊头度。我唔知佢乜事,仲问佢系唔系唔舒服?”声音带越南口音,却是软瘫瘫的一副婴儿腔。光头的韦成奇在画面中,窘得可爱。

韦成奇有时还很坦白直接。林牧师派粥给桥底兄弟,韦成奇偏要与众不同,点名要云吞面;劳氏兄弟帮他买裤,尺码不合,韦成奇也不留情破口大骂。“他好像当义工们是他的‘o靓’,奉旨帮他做事。”徐智彦说。但有次韦成奇入院,特地托护士打电话给劳氏兄弟。“我们起初很担心,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但原来护士说是韦成奇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去探望他!”劳汉杰说道。韦成奇入了院,总紧张有没有人来探望。大抵是怕一个人,又身在不熟悉的病房。虽然有时好像不讲情理,但韦成奇其实很重视汉杰及其挛生哥哥汉豪。有晚他的肝痛得厉害,也不报警,只打给两兄弟请他们送他入医院。表面上凶恶不让步的韦成奇,其实又难耐寂寞,容易动情。“虽然有时韦成奇对我们几恶,提出一些要求;但其实他是感情丰富的人,对你付出真感情,跟你交往,才提出要求。有时他说想要我们买麦精、面包什么的,其实他也吃不下,可能就是为了想见我们一面。”劳汉杰说。 对女孩子,韦成奇就更温柔了——郑蔼如记得,有次她于拍摄间情绪颇差,跟韦成奇倾谈间忍不住大哭。“Jacky(韦成奇洋名)好大反应,捉住我的手不停安慰我叫我不要哭,说我们对他们(桥底露宿者)的关心他们都知道。”郑蔼如说。而有次,她跟男友去探望韦成奇,他犹如大佬般说要请他们吃雪糕。Jacky在超市里有如大王出巡,豪爽的叫两人随便拣。“韦成奇不会只take ,他会答谢,会希望能够repay favor。”郑蔼如说。

陈巧真所拍摄的韦成奇。她心目中的韦成奇就是要时刻有型到底,每朝也把一双黑皮鞋擦亮。

他是:一个曾经威风的大佬

生前的韦成奇,个子瘦瘦的,也不高。他爱一身黑衣黑裤黑皮靴,头颅光秃,但左耳仍煞有介事的佩戴一颗耳环。陈巧真还记得,他每天也会擦一双黑皮靴,再郑重的放在床边。“他就是要有型到底。”郑蔼如笑说。据说,他年轻时风流潇洒,从不愁女伴。 韦成奇最爱吹嘘的,就是他在年轻时行蛊惑,又成为越南帮派大佬的往事,爱说自己曾率领多少手下,出去砍人劈友,可“一拳就打低人”,不知多威风。  他爱穿黑,但原来曾经爱穿白。“他曾说过,他有个‘朵’叫‘白公主’。因为他爱穿一套白西装,配白皮鞋。”陈巧真忆述。“有一次到桥底,见到他手执一支铁通比划,一班年轻越南人围着他,好像在讨论什么东山再起的大计一样。”郑蔼如笑说,大家也忍不住大笑。大家说着韦成奇的往事,想到跟看似潦倒的现状的反差,特别逗笑;但一方面又想起一切俱往矣,便回归一阵沉默。

韦成奇的潦倒,其中一大原因是酒。他嗜酒,喝到得了肝癌。才四十多岁身体已极为虚弱。江湖地位不再,也打不了什么工,便退居桥底瞓街去也。人称“瞓街牧师”的林国璋牧师,4年多前决心到桥底服务露宿者,每星期跟一班教友在桥底睡一天。他对韦成奇的第一印象,就是酒。“还记得他床边有个竹篓,里面全是空酒瓶。”林牧师说。

韦成奇生前爱喝酒。即使喝到得了肝硬化,痛得厉害,还是会开口也人帮他买酒。他过身后,床铺前出现了一个以香及香烟供奉的祭台,还放了一瓶酒,一枝富贵竹。

他是:说话回忆似幻疑真的人

徐智彦拍摄的纪录片叫《韦成奇》,芸芸桥底露宿者之中,只讲韦成奇一人。因为他浪漫。“韦成奇有一种讲故事的能力。比起其他露宿者,他不那么现实。其他人只会跟你讲无钱,所以要打工、走粉,营营役役的。他跟你谈童年、越南、爱情,疑真似假的,很动听。”徐智彦说。 心情好时,韦成奇会一步步的陷入自身的陈旧回忆,讲起一个又一个诡谲梦幻的越南故事——他跟妈妈在街边摆档卖牛肉粉,前面有人忽然踩中地雷,顷间炸开,肉屑四飞、跌入牛肉汤内;他又说,战争期间粮食短缺,他跟其他小朋友造了个捕猎野猪的陷阱,忽然“呯”一声有巨物堕下,大家张目一看,却发现是个面目狰狞的野人;还有,越战完结、共产党执政,他们一家人乘船逃离到港,在河上漂流,那晚在船上见到河水上一点点发亮的,是一双双张望的鳄鱼眼。 徐智彦总是听得入迷。“他就像个电影角色,像个童话里的人。”他说。在尘土噪音充斥的桥底,韦成奇的思绪却飞得又高又远。 即使韦成奇的故事奇幻诡魅,但在桥底的世界——一个常人不接触不会理解的空域,现实跟想像的边界偶尔交叠起来。话说以前桥底有个神神化化的男子,常吹嘘自己有令曱甴起死回生的能力,大家都不当一回事。但有一天林牧师从旧报纸上找到他,才发现他曾经是马戏团特技人,懂得表演魔法。红尘滚滚,假作真时真
亦假。

医院里有冷气有软床,他都不贪。他要的是自由,在桥底下赤裸坦然的。
林国璋牧师
有次韦成奇病重,在林牧师的见证下信主,成为基督徒。

他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

通州街桥底其他露宿者早在年多前,一步步的以木板建起间隔,只得韦成奇还是坦荡荡的——一张床铺、挂上一幅字画、还种上几盆植物养两只龟,在桥底的尿臊味中,坚持经营花鸟虫鱼的雅趣。

韦成奇在他的床铺,大剌剌的仰躺,看着人经过,想搭话时就跟人聊天。“他差不多是桥底最易接触的露宿者,又愿意跟人聊天,自然成为桥底的icon吧。”林牧师说。 但说起韦成奇,林牧师还是有点生气。“好听的是说他爱自由,但其实很顽固!”韦成奇的病情反复,有时病得身体肿胀,即使林牧师和义工们苦口婆心的劝他入医院,他还是死命不从;好几次送到医院了,验过血后,还戴着未剪的手带就偷偷溜走,回到桥底,跟兄弟们呆在一起、抽几口自由的烟。“医院里有冷气有软床,他都不贪。他要的是自由,在桥底下赤裸坦然的。”林牧师说。

他是:一个战胜的“生还者”

韦成奇的一生,跟许多后来滞留在港的越南难民一样,得不到社会支援,结果当个小混混行走江湖。韦成奇就曾因犯事而两度入狱。又加上得了肝病,染上酒瘾,韦成奇过身前五年就在桥底露宿,闲时打打散工、吃义工送来的饭盒,度过日子。 在金钱就是成就的香港社会,这种人生被定义为失败人生。 但韦成奇、和许多的桥底越南无家者,并不这样看。 “他们的世界跟我们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小时候经历战乱,从越南逃走出来;然后再艰苦的熬过难民营的日子,又混过黑社会。他们与我们不同,我们自小就被教导要乖乖的读书找好工作。他们就像生还者。”徐智彦道。

郑蔼如早前的纪录片《苦路》曾于台湾放映,那里的观众问她:“为什么你把这班露宿者拍到他们好像是自愿的?”她答:“的确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桥底的露宿者,部分已上公屋,部分也曾租住板间房,韦成奇的弟弟也曾租楼给他住。但是各自以不同原因回到桥底来——因为这里的越南人社群可以互相照应、因为这里有地下毒品市场,或者,像韦成奇,就是不想一人对着四面墙。“他从不为自己瞓街而感到惭愧。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豪到底,英雄主义。”郑蔼如说。

“换句话说,是现实太过凄惨。渐渐的,他们的思想发展了一套说法,去解释为甚么他们要瞓街。”徐智彦说。

他是:一个无惧死亡的人

韦成奇死前一夜,睡在附近的无家者Moon姐见到他不断徘徊。“他行来行去,行到尽头,又回头。我问他:‘Jacky你做乜嘢呀?’他答冇嘢。现在想起,我觉得他可能想多看我们几眼。”

Jacky过身的那天早上,刚好是星期三林牧师定时派发白粥的日子。林牧师发现韦成奇已静静的走了,就打电话给义工、召救护车,送他到
医院。

“他常常说,他不想在医院死去。所以在桥底死去挺符合他的性格。”郑蔼如说。

“他从来不怕死,因为他的病太痛苦了。”劳汉杰道。在留下来的影像片段中,韦成奇也常常谈到死。“若然不是有你们这样照顾我,我想生存下来报恩,否则,我要上路了。”

听见另一桥底兄弟过身后,韦成奇难过的说。有次他又闹别扭,不肯入医院,就说:“我想死,等到今天了。”

劳汉豪 (左)及劳汉杰 (右)两兄弟认识了韦成奇多年,深得他信任。

终曲:飘洋回乡的骨灰

林牧师的太太去年过身,韦成奇知道也很揪心:“为什么师母人这么好,却竟然先走一步?”他不怕死,但未必等如不带遗憾。“我想他很挂念他那早已移民瑞典的儿子。他说过他儿子好靓仔,比他更靓仔。”徐智彦说。“但是,我觉得自己未完全入到他内心。他对我,其实没有完全的开放自己。”徐智彦说。 韦成奇生前跟林牧师交代过,希望死后骨灰能撒到大海。但因弟弟坚持,葬礼火化后,由他跟牧师一起把骨灰运回越南下葬。1979年,韦成奇跟家人坐着小艇,划向未知的未来; 30多年后,他终于跟家人搭飞机,回到久别多年的故土。

跟香港的越南人群体打交道多年,林牧师还是第一次踏足越南。韦成奇的家乡在越南东北广宁省的一个小镇,刚清拆重建,建成一排排白雪雪新簇的洋房。

韦成奇的姐姐从未离开过越南,一直居于此,已多年没有见弟弟,也不太清楚弟弟在香港的生活到底怎样过。林牧师把郑蔼如整理的相册给韦成奇的家人看,又把纪录片《桥底志》播放一次。“还好吧,《桥底志》里的韦成奇不是看起来不是太不堪。相信他家人也不会因此特别不舒服。”林牧师说。下葬那天,韦成奇姐姐哭丧,以震颤的嗓音放声的唱,向分别多年的弟弟诀别,意思大概是:

“我亲爱的弟弟呀,对不起,我们没有好好的照顾你,是我们的错。”林牧师当天很感动。回港后,林牧师叹说:“如果不是战争,他们一家人不用这样流散四方 。”

韦成奇,1966年生于越南广宁省,2016年死于香港通州街桥底。终年50岁。

韦成奇的同乡阿秋特地在韦成奇的遗物前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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