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艺术】早料反修例涂鸦作品被清除 示威者:抢夺空间记忆

撰文: 徐嘉莼 黄桂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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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环扶手电梯桥底一堵墙上有两只色的油漆,底层是浅灰色,上层是深灰色,像补丁的衣服——这个“补丁”的景象在近半年遍布全港,巴士站、柏油路、马路石壆、桥墩等——揭开这层补丁,底下隐藏著的讯息,或许是“光复香港,时代革命”,或许是“初夏——寒冬”,又或许是警民冲突的画面。有美国学者认为,涂鸦是一群权利被剥夺的人所使用的非常手段,去表达自己的愤怒。其中一位在反修例运动中以涂鸦表达诉求的示威者Jane说,她在创作时,已经知道这些作品终有一天会被清除,“是一种政治审查,证明这个社会的街头艺术已经容不下我们发表不同的政见。”就正如那层深灰遮盖不了浅灰,她相信,那些被抹去的字句与图像,早已在人的心中留下了印记。摄影:蔡正邦、黄桂桂(文中受访者阿豪、Jane、Tommy均为化名)

中环扶手电梯天桥底的墙壁原本是浅灰色的,后来为了遮盖涂鸦,工人涂上深灰的油漆,却仍遮盖不了Jane及Tommy团队涂鸦的痕迹,从侧面看仍能看见“撤回修例草案”的字眼。(蔡正邦摄)

药房铁闸上喷“光复上水”

1月5日上水游行期间,有示威者经过落下铁闸的药房,便从背囊里取出喷漆,其他示威者见状,马上撑起伞阵,掩护涂鸦者。两分钟后,示威者散去,铁闸上赫然多了“光复上水”四个红字,新康街头弥漫一股淡淡的油漆味。

阿豪把三支喷漆藏在背囊内,隐身于示威人群中,“我们针对的是那些卖水货的店舖,因为他们只服务水货客,不是香港人。”阿豪睁圆眼珠,语气中有点愠怒。

1月5日上水游行,有示威者在伞阵的掩护下,于药房铁闸上喷上“香港独立”的涂鸦。(黄桂桂摄)
我没有想过甚么是涂鸦,但我想写下我的愤怒及不满。
示威者 阿豪

17岁的他,今年九月才第一次接触涂鸦。“6月9日是我人生第一次参加游行,后来发现社会上有很多不公的现象,例如721仍有很多白衣人未被拘捕。我会思考,为甚么制度如此不公平?”这半年来,他像走迷宫似的,走遍每一条可能通往出口的路,连侬墙、和平游行,以至勇武示威。他决定把自己的心声“写”出来,写在街上,让每一个人都看见,例如“十月一,打死人”、“V煞”等,“写得最多的,就是‘光复香港,时代革命’。”

为甚么选择以涂鸦表达?阿豪坐在被涂鸦的石壆上思考片刻:“我没有想过甚么是涂鸦,但我想写下我的愤怒及不满。”

阿豪说,他只有在游行集会的日子才会喷漆涂鸦,“这样比较安全,没有那么容易被捕。”(黄桂桂摄)

涂鸦──被剥夺者表达绝望的手段

美国作家Roger Gastman及Caleb Neelon 在著作《The History of American Graffiti》中提到:涂鸦旨在唤醒世人对周遭环境的关怀与公共空间的有效使用,特别当一个地方的居民生活和权利被忽略、扭曲与剥夺,那么涂鸦便会成为一种非常手段,去表达愤怒、绝望与期待的声音。

涂鸦英文Graffiti,起源于希腊文γραφειν (graphein),指书写。涂鸦普遍指在公共或私有设施,例如墙壁上的人为和有意图的标记,主要由文字或图像所构成。街头涂鸦的起源,可追溯至1960年代末期的纽约布朗克斯区,一群年轻人为争夺地盘,以涂鸦作标记。后来涂鸦与街舞、DJ、Rap一同成为嘻哈文化的四大元素。

阿豪第一次接触涂鸦,是九月的事,“那时觉得,涂鸦是一个比较静态的表达方法,去表达我对社会上各种不公的愤怒与不满。另一方面,我亦想令更多人知道社会上发生的事。”(黄桂桂摄)

参考法国涂鸦客JR风格 暗角处贴冲突图像

与阿豪那“无意识”的涂鸦不同,有艺术及文化背景的大学生Jane及Tommy就是看中涂鸦的“反叛”基因,参考法国涂鸦客JR的风格,自6月15日开始创作不同的政治涂鸦。他们在港岛多个电车站旁、桥底、楼梯、暗巷张贴多帧612警民冲突的图像,“虽然当时各区已经出现连侬墙,但同温层以外的人不会接收到这些资讯,我们便决定制作画像,黏在公众地方,告诉同温层以外的人:其实警暴就在身边。”Jane说。

他们搜集612事件中警民冲突的画面,制成2米乘2米大的黑白图像,黏贴在港岛各当眼处。“我们故意印得这么大,就是想透过实质的体积,盛载暴力。我们把一幅警察掟砖的图像贴在铜锣湾的天桥上,这是大家游行必经的地方,擡头便见到,就会很有张力。”她说,就像强光照射眼球,使人避无可避。

Jane说,由于他们早已料到他们的作品会被清除,在张贴时更会考虑“清洁工人怎样清除会方便些?”于是自己在家中以面粉、糖等制胶浆。(受访者提供)

↓↓↓涂鸦清除前后对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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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们的涂鸦更像是一种无力的狂怒。示威者难以抵抗警察的武力,在没有退路之下,只能寻找新的力量,于是出现了艺术抗争。
示威者 Jane

雨伞运动到反修例示威 以影像呈现创伤

Tommy认为政府对市民的剥夺早已存在。他经历过雨伞运动,“五年前那种失败的感觉令人消沉。”其后社会就在这一片消沉中经历了DQ事件、各大小白象的拨款,终于2019年中爆发持续半年仍未止息的反修例示威浪潮。Jane觉得,“这场运动是一路以来民愤积压的结果,我们终于明白,我们不能再畀人揿住打。”于是,他们以影像呈现创伤(Trauma)。

“事实上,我们的涂鸦更像是一种无力的狂怒。示威者难以抵抗警察的武力,在没有退路之下,只能寻找新的力量,于是出现了艺术抗争。”Jane说。

12月,有示威者于金钟法院道的电车站上广告牌喷上“初夏——寒冬”的字眼,涂鸦其后被清除,但从擦拭的痕迹中,仍隐约见到字句。(蔡正邦摄)

她记得一天深夜,他们拿着印刷好的图像、自制的胶浆去到筲箕湾,甫下车,一辆鸣响的警车从他们身旁驶过,“吓到濑屎,心谂:今次大镬喇!”刹那间,她脑袋闪过无数念头:扔掉手上的物品、如何与警察解释、被捕、坐牢。幸而警车没有停下,看着远去的蓝红灯光,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们知道涂鸦是犯法的行为,”Tommy顿了一顿,“大家都惊,但都要搏一搏。街头艺术就是一种rebellion(反抗)。”

根据香港法例第228章《简易程序治罪条例》第4(19)条,任何人无合法权限或解释而在任何公众地方之内或附近,以雕刻或其他方式,将任何字母、字样、數字或图案标记在任何石头或路堑上,以致其外观受损,可处罚款$500或监禁3个月。据《简易程序治罪条例》第8(b)条,任何人在没有拥有人或占用人同意下以粉笔、漆油或其他方式在任何建筑物、墙壁、栅欄或围篱之上书写或留下记号,或将之弄污或毁损其外观;或故意破坏、毁坏或损坏任何建筑物、墙壁、栅欄或围篱的任何部分,或其任何固定附著物或附属物,可处罚款$500或监禁3个月。

除了于6月15日张贴警民冲突图像外,Jane及Tommy团队又制作了写有“四大诉求”的模板涂鸦,于港岛及九龙各区留下烙印,部分至今仍未被清除。(蔡正邦摄)

盼重夺城市权

除了“九龙皇帝”曾灶财及“渠王”严照棠外,香港的涂鸦大都藏身阴暗的小巷。而涂鸦亦长期缺席社会运动,例如占中期间,虽有人在金钟画下黄伞的涂鸦,但很快便出现一张写着“朋友,请勿涂鸦,如要张声,请用纸代替”的告示。但在反修例示威中,各式涂鸦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浮现。

非牟利艺术团体HKWalls负责人Stan认为,由于香港过往没有如此大规模的社会运动,今次政治涂鸦与社会运动一起遍地开花,自然会出现很多新的元素,而这些涂鸦针对的对象,便是政府与大众,“因为政府是表达诉求的对象,而大众是要拉拢信念的对象。”

除了“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等口号外,亦有示威者喷上“小江V”的涂鸦,令“小江”的身份成为都市传说。(蔡正邦摄)
我们要重夺我们的城市权,争取公共空间belong to所有人,而非政权。原来,我们可以在公共空间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们的声音可以被听见。
示威者 Tommy

“我们像织人,把图像编织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Tommy这样形容自己。把涂鸦织进公共空间,是因为他们想打破市民对公共空间的既定印象,“我们要重夺我们的城市权,争取公共空间belong to所有人,而非政权。原来,我们可以在公共空间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们的声音可以被听见。”

在612警民冲突的图像被清除后,他们又创作了“四大诉求”的模板涂鸦(那时仍未有争取双普选的第五大诉求),并印在港岛及九龙各大街小巷,当中大部分已被油漆覆盖,现在只剩油麻地及铜锣湾等小巷有作品幸存。

“这些涂鸦抢夺了大家的空间记忆。”Tommy认为,现时街道上的涂鸦已经成了一道风景。

Jane说,看到街上满布涂鸦,会有一种混乱的感觉,但她亦由此意识到,“以前的太平都是粉饰出来的。”(蔡正邦摄)
连0.01%都不能留下。其实这是一种政治审查,证明这个社会的街头艺术已经容不下我们发表不同的政见。
示威者 Jane

早料作品会被消除 留在记忆成为烙印

他们早已料想他们的作品终有一天会被消失。Tommy叹了口气,“当然会感到可惜,但留得耐就不是街头艺术。影像纵使被清除,但它曾在一个空间存在过,这象征了一些意义——当面对社会不公时,原来我们可以这样(反抗)。”

Jane说起他们在6月15日晚上通宵黏贴了二十多幅作品,但几天后已经全部消失,“连0.01%都不能留下。其实这是一种政治审查,证明这个社会的街头艺术已经容不下我们发表不同的政见。”看着墙上倏地补上的那层突兀的油漆,Jane很坦然,因她明白油漆抹不掉抗争的痕迹,“行人走过街头,看到涂鸦,便会留在记忆里成为烙印,即使后来有人用油漆遮盖,大家看到那层补上去的油,也知发生甚么事。”

就好像阿豪永远记得他于11月在旺角天桥看到的一个文字涂鸦:“我不是要你all in or nothing,而是在你的有限度里付出了多少。”

Tommy说,自六月开始,街头上的涂鸦由“香港人加油”变成“香港人反抗”,到现在是“香港人报仇”,这代表了一种意识形态上的转变。(蔡正邦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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