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宿者】记者亲述:最冷一夜,我睡在避寒中心
编按:11度冷雨天下,按民政署要求,昨晚全港开放17间避寒中心,让有需要人士入住。我们却依然在街角看见被褥的身影,露宿者他们执著隧道和天桥底都有一个属于他们的位置。明明避寒中心已预留位置给他们,为什么逾半人宁愿在街头“霸位”也不入避寒中心呢?
抱这个疑问,记者于去年零度天气时(香港59年来最寒冷的一夜),抱歉借用了一个“有需要人士”的位置,和一群女露宿者在避寒中心谈了一夜心事,只是没有试过天为被地为床的豁达,纵使有亲身体验,也似乎没法明白他们对于街头留一位置的执著。
下午5时半,登记过身分证、获派过饭券后,我就随着前面的人走进一个白亮的社区会堂。这里是梁显利油麻地社区会堂。过两条街西九龙走廊,再远一点的南昌、大角嘴,就是不少露宿者的栖身之地。梁显利,这间可容纳超过100人的社区会堂,也就是这班露宿者抵抗寒流的暂时安身之所。今晚的住客,以老人为主,倚仗助行架、坐轮椅的也有,亦有南亚人和越南华侨。
临时避寒中心把男女分隔开来,几块移动围板封起的就是女性睡眠区。这里有2个挂在墙上的暖炉,暖炉之上的气窗趟开,有时还是会听见寒风的呼飕声。拿着一张黑色毛毡的我,看着铺在地上的5张薄床垫有点不知所措。
一个染了金发、样貌娟好的中年女子,满有气势的说:“阿妹你瞓呢度啦!拎多几张毛毡都得㗎啦!”她是珊姐(化名),今天晚上的其中一名宿友。 同房的宿友还有70岁的婆婆美玲(化名)、别号“庙街徐小凤”的小慧(化名)、还有较瘦削的婆婆阿英。阿英抱着毛毡入来的时候,自言自语暗暗咒骂:“啲毡咁鬼难揾,×你老母!”却惹火了珊姐。“你闹我呀八婆?”两人皆大动肝火,你来我往,珊姐更一度怒飞拖鞋。
后来就发现,这样的冲突不时发生。在珊姐床位围板背后的男人,破口大骂,说她动手碰他的东西;有人又在大堂中大喊:“搞×错呀,霸我张床?”沉静一晌后,又有人大叫:“出面有人派蛇羹!”大家便涌到门口──原来有团体在外派热汤。
外界的物资不能送入梁显利,所以大家只能来来回回的走动几趟。美玲婆婆脚痛,每次得从铺地床垫上慢慢撑地起身。 领到“蛇羹”回到会堂后,就听到英婆婆说:“又话系蛇羹,根本系紫菜豆腐肉碎汤!”大家也吃吃的笑着。不久,大家的注意力就从汤羹转移到我身上。“第一次嚟瞓?有冇屋企呀?”虽然记者准备的“与家人闹不和所以离家出走”的剧本连自己也不太相信,但几名宿友听得着紧,大家都劝我快点返家,义气珊姐更是拍拍心口说明天帮我“倾掂佢”,更说可教我申请综援。美玲则不断的问:“你家人生你出嚟,又点会唔锡你呢?”
她们也各有故事。珊姐在大角咀瞓街,跟一个唤作“老公”的男人同宿。“我细个都好叛逆㗎,都试过离家出走,出嚟做小姐,18岁就生咗个仔。”珊姐听过我的离家出走故事后,这样道。儿子已30岁,不过不知何故并没有联络。
“庙街徐小凤”小慧,是开心果,见人就问:“你觉得我算唔算靓声王?”高兴时,更会唱个不停──从徐小凤、谭咏麟、张国荣、罗文,到《牡丹亭》和《帝女花》都会唱,句句歌词也熟透。
49岁的小慧不是露宿者。她的男友于10多年前过身,现在跟朋友及朋友的丈夫一起居住。“我哋3个人逼埋同一张床,佢哋又成日问我借钱。所以只要呢度开,我就会过嚟瞓。”小慧说。美玲婆婆跟子女住在附近,但为了晚饭和早饭,在严寒日子宁愿在这里睡。
今晚是热闹的一夜。大概7时开始,就不时有团体、义工在外派发饼干、毛毡、衣物,又有学生煮了一大锅的番薯糖水分发。珊姐就把一件试过发现太小的外衣给我:“畀你啦!你著几好睇呀,又新潮!”义工和社工又入来嘘寒问暖。几个九十后女生围着小慧听她唱歌,逗得小慧好开心。她又问:“我算唔算系靓声王呀?”
8时是派饭时段。晚饭算是颇为丰盛,可选扬州炒饭或杂扒饭,还获派一支瓶装水。不过当饭派送到手时,仅仅得微温而已。“知唔知几时过年呀?”美玲婆婆问。 “知嚟做乜啫!而家,揾到一餐得一餐啦!过到今日已经好好㗎啦。”英婆婆不屑道。 美玲婆婆就不再作声。
10时多,热闹过去,大家也赶紧入睡——因为避寒中心早上8时就得关闭。记者坐着坐着,头偶而刺痛和痕痒,未知是否因为床垫和被铺不洁,所以被蚤咬。但愈夜愈冷,记者还得紧抱着两张毛毡。入睡后,不时传来老人咳嗽声,半夜还有人大叫:“边个偷咗我顶帽!有冇搞错!咁嘅帽都有人偷!”记者被吵醒,加上身体数处有刺痛感,一时又痕痒,所以睡得不太好。
避寒中心尚算温暖。但是,床垫不能厚一点吗? 提供枕头,又真的很困难吗?而且,明显地,毛毯和床垫几天来未曾清洗过,也没有提供床单或其他可供垫面的东西。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来入住的人反正肮脏,多几只跳蚤又何妨?
早上8时,两名管理员先把灯打开,随后的一名管理员就把大家唤醒:“起身啦大家唔该!我哋要清洁!”但她也宣布了一项德政:大概因为太冷,所以中心清洁过后,9时重新开放,大家又可入去避寒。珊姐起床后,见到我,着紧的说:“嚟!我们去麦当劳谈心!”美玲婆婆又提我几次:“有面食,记得取面。”我说我要走了,因为家人联络上我,决定回家。“你今晚唔返嚟啦?”美玲婆婆有点愕然的说。“唔返啦。你想见到我呀?”我说。她随之噗哧一笑,“返屋企咪好!你屋企人都系锡你嘅!”珊姐与我告别。
这个晚上,我总是暗暗的虚怯和愧疚。我用一个蹩脚的谎言,换取了大家的信任和同理心。我唯有希望这是一个以谎言切入近似真实的机会。寒冬过后,这些人将继续生活,回到街上或狭小的家。这些人不止是弱势,不止是“有需要人士”。他们不止是因人生际遇种种而变得凋零的人,也是抱着爱和希望,渴望与人联系的人。
就在2014年,一男人在一严寒晚上,在这里猝死。
后来,大家都睡了以后,美玲婆婆又问: “几时过年呀?” “2月8号,仲有几个星期,就快啦。”这次有人答她了。答她的是小慧。